坦格利安男爵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没有留胡须,他面色苍白,身材瘦弱,但绝不矮小。
像他这个年纪的贵族,却没有结婚。杰洛特觉得这简直是世所罕见。一般来说,贵族们会在年少时就失身给女仆(偶尔也是男仆),当他们成熟一些后,就会流连于各大酒馆和妓院,总之,鲜少有贵族不会搞出私生子。
那些只娶一个妻子的贵族都算得上是洁身自好,像坦格利安男爵这样的单身汉,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否有些特别的癖好——当然,杰洛特也只是想想。
男爵的住处位于高岩城一个僻静的社区,在这里居住的人多是艺术家或特别需求安静的人。房屋是独栋的,没有贵族们喜好的巨大花园或雕像之类的东西,仅仅只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里面种着一棵树,用来乘凉。
坦格利安男爵更让猎魔人无法理解的一点是,他没有请任何佣人,平日都是自己做饭,甚至连买菜和打扫卫生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
一个怪人。
这是杰洛特给他的评价。
“所以,猎魔人大师。”
坦格利安男爵咳嗽着,如今是四月份,他坐在自己的庭院里,身上还披着厚厚的毛毯:“您有发现些什么东西吗?”
杰洛特不知道男爵对于‘发现’的定义是什么。从他上门至今已有四十分钟,在这四十分钟里,他逛遍了男爵家中的每一个地方。没有察觉到任何与幽灵有关的痕迹。
实际上,那些被幽灵或小妖怪入侵的房屋多半会变得非常阴森。
而男爵的房屋呢?
采光极好,房屋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外面的太阳。这里空气宜人,往外走一段距离便是一所科德温的官方艺术学院,成日都有歌声与琴声传来,很是悦耳。
杰洛特没有妄下断言。要知道,有时,幽灵是一种时效性的生物,只在特殊的时间出没。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对男爵说:“或许您需要离开这里一阵子,我暂时没有发现您所说的幽灵之类的痕迹。”
坦格利安男爵叹了口气,面色苍白的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
他喃喃自语:“我听过您的名字,利维亚的杰洛特。精灵、矮人、人类,他们都曾在某些场合提起过您的名字。早在我身体还好,时常去酒馆消遣的日子里,我听过许多有关您的传奇故事。”
“如果就连您这样的猎魔人大师都无法解决我身上的问题,那么,搬家又有何用呢?”
男爵苦笑着,他脸上闪过的是对生的漠视和一种坦然:“......而且,我想,这或许是梅里泰莉女神给我的惩罚。惩罚我对那些昔日伙伴遭到驱逐和杀害时的视而不见。”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低声说道:“我罪有应得,猎魔人大师。谢谢您的帮助,您需要多少酬金?”
“先不提酬金的事,委托没有完成,我不会拿走您的钱。这是猎魔人的规矩。”
杰洛特摆了摆手:“而且,男爵。我对您刚刚吐露的那些东西很感兴趣。”
坦格利安男爵将手放下了,他靠在摇椅上。厚重的毛毯和晴朗的阳光似乎也无法抵抗浓重的寒意,明明已是四月份,他却还穿着厚重的棉服。杰洛特的话让他再次苦笑了起来。
“......好吧,如果您觉得这对我的问题有所帮助的话,我会告诉您的。”
接下来的故事没有超出杰洛特的预料,至少最悲惨的那部分没有。
在亨赛特上位的这些年来,科德温国内非人种族们的生存环境愈发艰难。一些愚蠢的人轻易地被国王的话语煽动了,认为非人种族都是畜生、小偷、妓女和骗子。实际上,亨赛特只是想拿走精灵和矮人们的钱财罢了。
数年以来,他持之以恒地煽动国内对非人种族的仇恨,待到某个临界点后,悲惨的屠杀便在国王的示意下发生了。
而且就发生在高岩城。这里曾经有着一千三百多名非人种族居民,而现在则一个都没有。逃的逃,死的死。
坦格利安男爵是个性情古怪的人,他不喜欢和贵族们相处,虽然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这是有原因的。
在他眼里,那些贵族享受着金钱和平民们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却从未想过要为国家做些什么。见识过贵族们黑暗面的他不齿于和他们为伍,转而选择了去往下层区的酒馆,在那里,因为他的性情和行为,他饱受尊敬。
而和他同一阶级的那些贵族们也不大喜欢他,在他们看来,塔格利安是个异类。他拥有着古老的姓氏和男爵的地位,却不像他们一样追求享受。恰恰相反,坦格利安捐钱做实业,救济穷人,给梅里泰莉女神的祭司们购置新衣、草药,甚至出钱让她们收养孤儿。
他的一系列行为都让科德温的贵族们对他非常不喜,这反倒加剧了坦格利安男爵去那些酒馆的次数。他有许多朋友,身份种族都各不相同。精灵商人,矮人厨师,人类铁匠......结果,当屠杀发生之时,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
人类铁匠想要帮助他的朋友逃出去,被士兵们心照不宣地用长戟砍下了脑袋。精灵商人想带着家眷离开,在城门口被卫兵点起火烧了马车,被逼迫着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活生生烧死。
矮人厨师则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卫兵们发现了......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而男爵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屠杀持续了三天,在这三天之中,男爵尝试过诸多办法。收买卫兵,用自己的名头送一批人出城,亦或者是走海路将人送走,没有一个成功。亨赛特铁了心要将高岩城内所有的非人种族赶尽杀绝,他对钱财的渴望胜过了一切。
男爵绝望地待在家中,他不愿再出门面对这些。
如果是其他国王做这种事,杰洛特会觉得惊讶,并感叹于国王的愚蠢。可亨赛特做这种事,他却并不惊讶。杰洛特和他早就见过面,对于他来说,这位国王虽然不是窃贼,但也与之相差不远。
“事情就是这样,猎魔人大师。”
男爵靠在他的椅子上,面色苍白,神情呆滞:“我说完了。”
......
向男爵告别后,杰洛特离开了他的家。
男爵的家中没有任何幽灵出没的痕迹,这位可怜人大概率只是自己吓自己。
这种情况有过许多案例,早在杰洛特还是个新手猎魔人的时候,他就处理过一起丈夫因为疑心病误杀妻子,最后因为愧疚感疯掉的事。村民们说他是被恶灵附身了,是妻子的灵魂纠缠不休,让他自杀了。
结果杰洛特擦好恶灵油进门后,看见的只是一个上吊的可怜人。他因为自己的妻子太漂亮就怀疑她和村里的其他人私通,却又没有证据,在酒后杀死妻子后每天都活在悔恨当中。
人们总是会因为自己的良心而受到谴责。
猎魔人背着剑,若有所思地走在路上。
男爵的遭遇对他来说并不稀奇,这种故事在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太多次,多到甚至不足为奇。别说是非人种族,就是当地领主下令屠杀村民的都有。
而男爵的性格——杰洛特并不想贬低这位罕见的,有良心的贵族。可他必须实话实说,坦格利安男爵不太适合做一个贵族,他太敏感,太脆弱。
委托泡汤了。
天色已暗,他漫步回到南娜的旅店。法师正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喝着酒,干净的桌面上摊着一本书。店内客人不少,但都没有高声谈笑,这是南娜店内的规矩,来这儿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体面人,他们倒也颇为享受这种地方。
也正因如此,猎魔人的出现显得格格不入。
杰洛特泰然自若,甚至有些享受他们异样的眼神。他迈着不慢不快的步子走到了法师对面,沉重的坐下,还没开口就叹了口气。
何慎言将那本书翻了一页,顺手拿起厚实的木制酒杯喝了一口。他于文字中抬起头,瞥了一眼神色不快的杰洛特,随口问道:“你的委托如何?我没在你身上闻到水鬼的味道。”
“接了个本地男爵的委托,我本来以为我有的挣......”
猎魔人摇了摇头,伸手拦住在店内充当帮工的男孩,让他给自己拿了瓶酒。等到酒来了,他喝了一口,杰洛特才继续他的话题。
“那个男爵在委托上写,怀疑自己被幽灵缠上了。我去了之后,发现他家里根本没有幽灵,他是因为愧疚感在自己折磨自己。”
“哦?”
何慎言感兴趣地合上书。“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故事,让我听听。”
于是,杰洛特将男爵的叙述完完整整地给法师说了一遍,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酒,亨赛特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显而易见。如今的科德温境内到处都是四处乱窜的松鼠党游击队,他们袭击农夫,抢劫商队,不杀平民的屈指可数。
种族仇恨大肆兴起,而这一切拜谁所赐呢?
敢说的人都被吊死了。
杰洛特摇了摇头:“我真怀疑那可怜的人能不能撑过今年冬天。”
何慎言笑了笑,男爵是诸多贵族中一个少见的个体。他比起那些因为钱财与父辈姓氏而自觉高人一等的人要好得多。
他拿起酒杯,与杰洛特碰了碰杯:“别想太多了,杰洛特,你只是个猎魔人,管不了所有事。”
“我知道。”
杰洛特沉闷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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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洛特的确管不了所有事,但他是个乌鸦嘴这件事货真价实。第二天一早,两名卫兵敲响了旅店的门。
他们的态度相当公事公办,只是例行盘问,说出来的话却让杰洛特的表情变得阴沉了许多:“猎魔人,你在昨天去过本地坦格利安男爵的家,是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
“傍晚五点左右。”
“那么,这件事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卫兵冲着他点了点头。“验尸官说男爵是在后半夜死的,可怜人,愿梅里泰莉女神保佑他的灵魂,愿他安息。”
“男爵死了?”
“是啊,他上吊了。”
卫兵同情地摇了摇头。“我还挺喜欢这位贵族先生的,起码他把咱们当人看......咳,我说的有些多了,猎魔人,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卫兵们转身离开,杰洛特坐在店内大厅的长椅上,表情正变得越来越凝滞。
人们总是会因为自己的良心而受到谴责。
坐了一会,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起剑便朝门外走去,让柜台后方的南娜吓了一跳。他的动作让原本正在享用早餐的何慎言停住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响在整个大厅之内。
“你最好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杰洛特。这里是科德温,不是诺维格瑞,也没有格里高利家族的人帮你售后。”
“我不相信他是自杀的。”
“你在昨天去过他的家,不是吗?没有幽灵的痕迹,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你也说他正在被愧疚折磨,恐怕挺不过冬天。他可能只是因为和你的交谈受了刺激......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
何慎言拿起一块面包,送进自己嘴里:“没有人能够拯救所有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话虽如此,可当他吃完早餐后,法师依旧和猎魔人一起走出了旅店的大门。
“你真觉得事有蹊跷?”
何慎言问道。
“如果他想死,为什么要刊登那份委托呢?这说不通。”
但从杰洛特的表情上,你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但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他死在后半夜,后半夜是夜间妖灵和一系列幽灵最为活跃的时候。我当时的确仔细地检查了房屋的每个角落,但万一我有所遗漏呢?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幽灵所做......何,那这个男爵就是间接地死在了我的手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也不需更多问题了。何慎言笑了笑,拐过街角:“那么,我们去找验尸官。”
“你知道路?”
“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