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第三天,凤仪宫那儿也查出结果了。在主殿昭阳殿里,搜出了整块上品的寒玉原石,约半尺见方,其侧面已经被凿开;在东偏殿中又搜出未烧尽的天蚕丝碎布片,后经审问内务府织造处的女官,得知皇后赵氏曾私下拿取天蚕丝且未记档。
皇后身旁的几个宫女都如实招了口供,不仅把谋害二皇子、行巫蛊之祸并加害于我的事儿吐了个干净,连旁的什么以麝香戕害嫔妃、以迷迭香供嫔妃荒淫魅惑君上等等之类的事也给牵扯出来了。夏侯明闻言大怒,不肯答允皇后赵氏的求见,立即着人至凤仪宫收回两份册宝,即皇后一份、嘉毅正妃一份。随后传下废后诏书晓谕六宫、昭告天下,道:
“皇后赵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掌宫无力,侍君不勤。德行有亏而无可敬承宗庙,理当刑于家室,退居别宫……”
戕害皇子、嫔妃的罪名,都是皇室丑闻,不可与外人道。遂无奈只好用“掌宫无力,侍君不勤”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将皇后废黜。
所有的事情都顺遂无比,赵皇后的废位恰恰在赵家的辞官之后,甚至可以说是同时的。在这一日的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夏侯明上来给我晃荡醒了。他压在我身上道:
“玉儿,你不是想干正事么?朕总算把琐事都忙完了……”
我挣扎着从他身底下爬出来了,瞪着眼睛问他道:“您还真忙完了?匈奴那边不是说还有数年的征战么,您这就……”
我这时候倒不急着什么“正事”。这两天皇城动荡,突如其来的剧变还令我有些难以适应,赵家说辞官就辞官了,皇后也说废就废了,一切都快得令我应接不暇。我有好些的事情都摸不着头脑,想抓着夏侯明来问问呢。
我问他道:“朝臣们联名上折子,是您的吩咐吧?可北疆那儿的战事还早着呢,您这么快就撤了赵家,这能行么……”
夏侯明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坐起身来与我道:“怎地,你还真操心起来了?觉着朕应付不来一个赵家么。”说着又有些自夸的样子,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其实朕在北疆的时候,早就拿下了赵筠结党营私的罪证,又架空了他的兵权,这才能逼得他因腿疾回京,又不得不辞官……你以为朕这五个月都白忙活了么?”
我听得惊愕万分,咕咚一声吞了口水,颤颤道:“您……您把那三十万大军……”
“北疆的大军原本就是朕的!和赵家半分关系也没有!”他很是傲然地道:“这两年,你还真以为朕忌惮赵家?其实朕手里头的权柄早就压住了他,不过是等待这么个时机罢了……武将拥兵自重,外戚为祸,那都是因着皇帝太无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才是这个天下的君王,怎容许他人结党……”
我这才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其实赵家的结果,算是很幸运了——夏侯明完全能够像当年对待司徒氏那样子……但赵大人显然更加睿智,手里头的权柄说放就放了,没有一点点的留恋。因为他的主动请辞,赵家避免了被帝王处置。
这还真是很大的福气啊……只是辞去了那炙手可热的官职,迁居回祖籍而已。赵家依旧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权柄不在,荣耀却仍在的。而夏侯明也并不是半分情面不留,不仅没有削了威北侯的爵位,还特赐下良田与金银财物,以表赵大人的劳苦功高。
我想夏侯明也是不愿意再起政变吧。毕竟平心而论,赵大人没有什么大的过失,不似司徒氏那样意欲取代帝王。他只是有些贪婪罢了。
以前我不明白,父亲已经得到了那么多,为什么还不知足呢?在司徒氏覆灭之后,赵家扶摇直上,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贪慕权柄,为什么要与皇帝夺权,难道安安心心地做本分的忠臣不可以吗。但当我产下珺儿成为妃位、得到了协理的大权之后,我终于有些明白了。
或许这就是人性吧。
我希望我大哥也能够明白,适可而止这个道理……
夏侯明仍在自夸,其实他这个人,平日里面对臣子是十分威仪的,但在我面前就常常不靠谱。我看他夸得洋洋自得,又不好给他浇冷水,索性就顺着他的性子赞赏道:“皇上能够击退匈奴,又收拢皇权平定朝堂,当真智勇双全。您在北疆的战场上一定很勇武吧?可惜了,臣妾没能亲眼目睹呢……”
他这才有些谦逊地笑笑,道:“哪里哪里呀。术业有专攻,我并不怎么懂得在用兵,都是武将们的功劳……”
我则笑道:“您擅用人就够了……”
夏侯明再次笑了两声,面有喜色地道:“左丞相高石崇已经年过七十,他是的确该归乡了。朕已经提了你大哥为左丞相……日后这朝堂,朕要重用的人就是金家了。你说好不好?这天下都是咱们两个的!”
我听着这话,面上一顿,并不好回答什么,只好与他笑道:“臣妾恭喜皇上能够如愿以偿,不枉费这么多年的苦心。”
他已经等得焦心,不容我再多说什么,扑身便再次压倒了我。
***
赵尚书的归隐和废后诏书的颁下之后,一切后事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北疆的战事仍在继续,夏侯明亲自下旨,要乘胜追击、踏平匈奴。领兵的主将是夏侯明委任的能臣,听闻很是有智谋,这一回是真的要趁势攻打至匈奴王都了。不过那应该需要极漫长的时间,大约是数年吧。
此时的我因为皇后的废位而代掌凤印。我在几日之后才适应了这种变化,我明白后宫之中已经再也无人能够威胁我。不,普天之下,我也再不会有敌手了。
我在乾清宫里住了一月多,终于因为忌惮前朝老臣的指责而不得不搬回琼宫去,但夏侯明却是每日清晨时传下圣旨召我前去伴驾。这样一来,我无非是每日要多跑一趟,事实上和住在乾清宫里无甚区别。
废后赵氏已经按着夏侯明的旨意搬离了凤仪宫。但究竟搬到了哪里去,竟是连我都不晓得。
成王败寇,残败者悲凉而凄苦的容颜,已经不值得我去注意;直到不久之后——我记不清是多久,好似是数十天吧,我才从小连子口中得知她的死讯。说是被送到慎德堂之后才赐了白绫,死前她本是穿戴整齐、特意着了当年封后之时的朝服,却被下旨脱簪披发又扒下了外头的凤袍,一切尊荣都被踩进了尘泥之中。死后也不得入皇陵,但因为她曾经为皇帝生育三位皇嗣的功绩,特赐恩典,私下里将她的尸身送回了赵家祖坟。
果然夏侯明性格狠厉,不会留她的性命。只是可怜那未成人的大皇子和两位年幼的公主。对此夏侯明早有决断,道大皇子已经十一岁,早就按规矩搬去了皇子所居住,身为男子应独自成长历练而不需要母亲的照顾;两位公主则交由一位无宠但素有贤名的孙昭容看顾,夏侯明放了话,道孙昭容虽出身不济,也无能干的才华,却一定会比那阴狠歹毒的赵氏更适合养育大周的公主。
另外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就是我的六妹——在赵大人归隐的数十天之后,夏侯明才与我谈起了她,道:“她与赵氏狼狈为奸加害与你,朕已下旨将她杖毙……”
我吃了一惊,随即担忧地道:“她是金家的嫡女。这可如何交代呢……”
我发现,我一点都不会对这个妹妹留情。或许我的内心也早已想要取她的性命了——在她手执利刃冲进宗人府的时候。我生在金家这样高门贵胄、亲情淡漠的地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做亲人。我的母亲在很多年之前病逝,从此之后那就不再是我的家,只是我挣扎求生的地方。
这个时候,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该如何向金家交代。我怕因此会阻隔我和金家一贯良好的合作。
夏侯明则是轻松地笑了,与我解释道:“在搜罗赵氏罪状的时候,朕做了些手脚……赵氏昔日的宫人们都得了吩咐,咬定是赵氏在构陷之事败落后威逼金文妧,命她顶罪;而她因不肯听从,被赵氏下令乱棍打死。其实那巫蛊之事,她也参与其中,这样解释也说得通了……”
我的眼角当时就有点抽,之后就抽得麻了。果然不愧是夏侯明啊……这种与生俱来的奸诈手段啊,身为一国之君却总喜欢干这种小人的可耻勾当……
如此这般,我六妹被莫名其妙地处置了。夏侯明还因她受赵氏的戕害,追封她为从七品选侍,风光葬入皇陵。而金家则得了夏侯明的私函,其上将文妧参与巫蛊之祸的前因后果都写得一清二楚,道其被废后赵氏戕害是咎由自取。同时又道“因金氏一族为肱骨重臣,不予追究”。
这样一来,我大哥第二日就上表给夏侯明,高呼万岁感激涕零,连连道“皇恩浩荡,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如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