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明的一双眼睛仍是瞪得圆溜溜地,生怕错过了什么。我与他笑道:“皇上先睡吧,他这会儿不动了。等会儿他再动我再叫您看。或者……”我突然想出一个好办法,立刻道:“您拿手指头戳戳……或许有反应!”
我自己一个人经常这么玩。我无聊的时候,就戳一戳他想要他陪我玩;有时候我想睡觉,可他偏偏不安分,就在我肚子里动来动去,我也会戳一戳让他别闹了。
“恩……”夏侯明眨了眨眼睛,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想要戳我的肚子。
然而他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收回手来摸一摸自己的手指,尴尬道:“指甲太硬了。”
我便自告奋勇道:“我给皇上戳!”把自己的手指头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果然,我们家孩子有反应了,我的肚子上鼓起一个小包,然后又缩回去……
“哈!他在打拳!”夏侯明摆手大笑,把外头的内侍都惊起来了,拍着门问殿内需不需要伺候。
夏侯明挥手让他们躲远点,又和我道:“这是不是在出拳?”
“不会,拳头没这么大,这是在踢腿。”
“恩?你让他出个拳看看!”
“……我能让他动就不错了。”
这一晚上我真是睡不好了。夏侯明这个人比我肚子里的小孩还要能折腾。
最后我们俩都累了,一看钟漏,已经快四更了。
我平躺着,劝他道:“皇上睡吧。还要上早朝。”
他抱着被子坐在我身边,微微闭目:“不睡了,现在睡下去反而更困。”说着又透出些许疲累:“……也就是在这几天了。不会拖到六月份……”
我心内一惊,想要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大哥与司徒氏已经势如水火,不过……好在还没有被司徒氏当作前菜来吃掉。金家撑得很辛苦,但至少撑住了,我暂时不会有事。
这样的事情,我说到底是宫闱女子,夏侯明比我懂得多,他会把一切都部署好,不需要我来操心。
可我就是害怕啊。我这个人挺没出息的,让我受苦受累我都不怕,我就是怕死。
我低头看一眼那藏在被子里的抖个不停的手。
突然我的手被夏侯明握住了。
他的一双大手在上头摩挲着,缓缓地低声道:“如果万一有不测……你记住了,琼宫后殿的暖阁里有密道……”
“皇上!”我震惊万分,不由脱口呼出声来。
“你好好地听着!”夏侯明命令我,一壁又抓紧了我的手:“你要记住,是最后面的暖阁,里头有很多的藏书柜,进去之后左边靠墙的柜子,你把它移开了,就能看到出口……到时候,会有一个同样有七个月身孕的女人,方嬷嬷会把她烧死,然后你再火烧琼宫。那个密道一直通往八角街上的贾记食客来,贾大富武艺了得,定会保你平安……”
我的面上几乎惊愕地要呆滞。他摇一摇我的肩膀,低喝道:“记住了没有!”
我大睁着眼睛,无意识地不迭地点头。
我是震惊万分,震惊他会费尽周折地安排我的生路……
直到下一刻,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若他死在政变中,江山易主,我肚子的皇嗣就是他的血脉。或许对大皇子、二皇子和几个公主,他也做了同样的安排吧。
守着一个做棋子的本分,我忙一字一顿道:“臣妾必不负所托,保住您的皇嗣……”
夏侯明听了这话,却是皱着眉头看我一眼,继而一伸手指往我脑袋上猛地一戳,恼怒道:“我说,你怎么就是根死不开窍的木头呢!朕对你的心思,你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每次朕说话,你也从来听不懂!”
我愣住了,方才我们俩还在商议宫变的大计,怎么一转眼就又……又生气了。
又生的什么气啊!这个夏侯明!
竟还说我是不开窍的木头?呵,你以前就说过我蠢,现在又说我是木头……我真是不明白了我……
本小姐我从荣国府到这个宫里,从来都是靠脑子活命,从来无人会说我蠢笨。我知道你能耐,我没你聪明,可我也不至于是木头吧……我这么聪明,为何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蠢呢!真是的!
自然我是不敢显出丝毫不悦的。我只能对夏侯明赔笑,压着委屈承认道:“臣妾驽钝,只是臣妾定会保住皇嗣的……”
夏侯明冷哼了一声,一手抓了被衾翻过身去,烦闷道:“行了,到了这份上,你那忠心耿耿的说辞都收起来吧,没得费心力。”
我低头答了一声是。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因为睡得浅,他起身的时候我是有感觉的。
他看我哼哼唧唧地,就俯下身来摇晃我,等我清醒了一些了,才吩咐道:“朕走了。你还要称病,这几天都不要出门!”
我点头答应。即使他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朝堂后宫翻天覆地,我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哪里敢出去晃。
王德的动作很快,就在夏侯明走后不久,小连子来告诉我:冯氏在冷宫悬梁了。
没有人会怀疑什么,原本是尊荣无限的皇妃,一朝废为庶人打入冷宫,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很多人都会选择自尽。
只是冯氏死了之后,冯家就乱了。她是被太后整治而死,冯家昔日一直是司徒氏的党羽,但以后再也不会是了。
我在不自量力的分析之后,猜测冯家的变化或许会是火线的开始。
党羽中有人反叛,这对司徒氏来说是极不利的,势力的削弱只是一部分——还有因此而造成的混乱,还有冯家的危险。
毕竟是曾经的党羽……知己知彼,人家手里就算没有把柄,也会有许多关键的消息。
其实这也是一次试探,是夏侯明的试探。如果皇太后不对懿妃动手,这就说明她顾虑冯家,惧怕因此造成的后果。
可她动手了,说明她不怕。
为什么不怕?因为狂妄与松懈。
觉得现在的司徒氏如日中天、势力庞大,得罪一个冯家有什么要紧……
当然她也不是狂妄到随意做决定的地步,这是一个选择问题。懿妃是个潜在的威胁,会对娴容华的前程不利,太后娘娘左右衡量之后,就决定除掉懿妃。
她考虑的是将来……她还沉浸在将来的夺嫡大梦中,她觉着,眼下的事情不需要担心,就算冯家被得罪了,也无伤大雅。
根据皇太后的态度,夏侯明可以判断现在到底能不能出手。
显然是要出手了。
我猜的没错。就在三日之后,朝堂风云乍起。我的兄长,刑部侍郎金文衡,弹劾司徒氏族。
我大哥递上去的折子只是说司徒府扩建时强占民宅、司徒家长子打死丫鬟等罪名。这样的罪名是极微妙的——大周律例上有明文,打死下人和强抢民女没什么两样,有官的罢官,没官的下狱。但高门贵胄里头哪个没有这么点破事?就算被御史弹劾出来皇帝也懒得管,让刑部查过之后,托点关系糊弄过去不了了之。
但若是皇帝真要管,那也没办法。
夏侯明就真的管起来了,且当场罢免司徒静仪长兄的官职。
这之后,弹劾的折子就如雪片一般。御史李玉谦上书,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奏禀司徒大将军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然后又有三十余名朝臣联名上折子,内容和李御史的差不多。
而开封府尹冯大人赫然在联名之列。
皇帝震怒,当即命搜镇国公府。搜查这种事情是刑部的职责,刑部的正职尚书大人已经七十多岁了,是个不管事的。身为副职的我大哥当仁不让,领了禁军去镇国公府。
那个时候我就躲在琼宫里,外头夏侯明派来的禁军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夏侯明给我的话是“不会拖到六月份”,他是计划着要在十日之内……
但是到了六月初二的时候,琼宫外头的禁军依旧不曾离去。
我很是恐惧,我不知道外头到底在发生着什么,我只知道宫里头各处都被禁军围起来了,恰如两年前安王的政变。
朝堂的消息已经断了,我大哥也不曾让禁军传话给我。我知道他带了兵马去镇国公府……
我在心里合计着,司徒大将军此时还在北疆,距离京城六百里,若是行军,至少需要六天,若是传信,至少需要三天。距离京城二百里的淮阳,是司徒将军曾经的一位副将在那里任都督。
弹劾的折子是在七天前开始的。
司徒大将军最快还有两天会到,那是三十万大军。而且,淮阳都督已经领兵进京城了。
不过……好像没听见喊杀声。皇宫虽然大,但若整个京城都动乱起来,宫里也能听到动静。
我心里忐忑,负责戍守琼宫的禁军队长并不肯告诉我丝毫的消息,这令我更加焦灼。
我想着,再撑一天……就一天!我明日就去后殿的暖阁里。
但是就在这个夜晚,琼宫外头嘈杂起来了。
深更半夜地,脚步声和甲胄声甚为浓重。就像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被长乐宫的公公拖去了慎刑司。
我害怕这个声音……是夏侯明,还是长乐宫的人呢?
我站起身,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方嬷嬷亦是惊慌,她突地拽住我的臂膀道:“不管怎么样,先到后殿!”
“还来得及么?”我颤颤问道:“都已经在叩门……”
我未说完,外头的宫门已经开了。
然后我听得三声击掌,依旧是王德的声音——“圣驾到……”
我发现,我第一次这么盼望夏侯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