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地盯着她的面孔,夜凉如水,月光惨白地照下来,映着她一张年幼而惊慌的面容。我很是得意,到底是四五岁的小丫头,哪里见过血,又哪里听说过什么仇杀……呵,这不就吓破胆了么!
她与我对峙半晌,终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我骨子里就有些傲气的,方才被她看破就很是不甘,现下瞧她的样子,是要哀求我不要杀她吧。恩,这真是解气。
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却令我气血上涌——
“孬种!你身为男子,便只晓得用蛮力对付我么!呵,不过是欺负我是女流,又比你年幼……”
我听着这话,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伤口那儿又扯痛一分。
“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我恶狠狠道。
她却仍是嗤笑:“杀?你流了那么多血,你看看你,掐着我脖子的手都在抖,其实你已经是虚透了,并没多少力气。你根本无法在瞬间拗断我的脖子,我一定会高声尖叫挣扎,到时候我死了,你也跑不了,金家的护卫们不会放过你……”
我那股子傲气终于被磨平了。不得不承认,她的揣度没错,我若是要杀她,就要冒着自己被金家人发现的危险。
我还真是不敢下杀手。
再说……我只是吓唬她罢了。我不是没杀过人,我是真不舍得杀她。那么灵动的眼睛,里头的智慧如火焰一般跃动……我从未见到过这般漂亮的眼睛,我怎么忍心杀她呢。
她实在是个奇女子,这么小的年纪,竟有这般的胆魄与睿智,被我掐着脖子也有胆子来说出那样的话。不过……
到底只是大宅门里的小丫头,我怎会在阴沟里翻船,否则我也白在宫里活了十年……
我眼角瞥着她压在身底下的袖子,笑道:“先别谈我是不是贼人……就说你吧,小丫头,你就不是个贼么?你瞧瞧,你那袖子里头鼓鼓的,是什么?”
我满意地看到她面目上的慌张。我笑着松开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缓缓道:“看你那心虚的样儿,恐是偷了东西的。你还敢喊出来?金府的家丁来抓我,你也跑不了!小小年纪就学着偷盗……”
我一壁说着,一壁强行扯着她的袖口将里头的东西抖搂出来了,又不由失笑:“啧啧,你瞧瞧,你胆子真不小,鲍鱼盏这么贵重的糕点都敢偷。”
“唉,这地方可是祠堂啊,你该不会是偷了贡品?啧啧,这要是被人发现了,还不得打死你……”
我已经完全松开了她。不出我所料,她失了钳制却仍是不敢喊叫的。
有本事你就喊!我不信你不怕!
她从地上爬起来,双拳紧紧地攥着,似乎还在搜肠刮肚地想什么坏点子。半晌,她终于颤颤道:
“其……其实,你误会了,我不是贼,我是龙女……你看,这个鲍鱼盏就是供奉在我的牌位下头的,我来享用贡品。”
我想我一定是满脸黑线的。我真是佩服她啊,不服输到这种地步!
我不屑地瞥一眼她,冷笑道:“得了吧,还龙女呢!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都是虚飘飘的,你至少饿了两天了吧!若真是神仙,会狼狈到这种地步?装神弄鬼从来都是下下策,你也真敢来糊弄我……”
这下,她终于理屈词穷了。
她依墙根坐着,不说话。我坐在她对面,也不说话。
我们俩都各怀心事,都在思虑自己的处境。
我此时的处境是天底下最险恶的了,那些刺客一定还在搜寻,我实在不知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一晚……她其实也十分落魄,并没比我好多少。我瞧着她至少饿了两天,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是谁给她遭这么大的罪,让她几乎快饿死而不得不来偷吃贡品。
荣国府这样的府邸,里头的日子当真不好过,不过一个小丫鬟,就要遭这些罪。比起皇宫里头的险恶纷争,也真是不输的。
那句词是怎么说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唉,唉,也算有缘。
那些鲍鱼盏从她袖子里掉出来,都洒在地上。她坐着,眼睛里咕噜咕噜地转,不知在想什么;想了一会儿又极自然地抓着地上的糕点往嘴里塞。
真可怜……她一定是做惯了这样的事,连擦一擦都懒得了。
我眼前越来越模糊,我的呼吸也越来越重。我渐渐有些看不清她。
咳,我真是……我都快死了,这种时候,我竟然还有心思可怜别人。这女孩子不同凡响,我好像把她刻进心里去了。
我昏沉之中,手里却冷不丁地被塞了东西。睁眼一瞧,是一大块的鲍鱼盏。她坐在我对面,细声细气地道:“再不吃,你就真的要死了。”
我有些不可置信,蹙眉道:“总共只有三块,你一个人吃都不够……你都饿了好些天了。”
我在宫里头呆久了,我深知不会有人平白地帮你。这种境况下……我来路不明且能够威胁她的性命,她应该盼着我快点死,怎么还要来救我。
我实在是太久没有遇到真心帮我的人了。
她听我这般说,反倒笑了:“算了,本姑娘今儿就大发慈悲了。我在这座大宅子里活到现在,我总觉着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但今儿我总算找到比自己还可怜的人了!”
她笑着觑我一眼,又道:“总之我是想发善心了……唉我说,咱俩是真的有缘啊,那句词怎么说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在我眼里虽算不得多好看,但那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太漂亮了。
我瞧着她,心里仿若漏跳一拍,捏着手里的糕点,不由自主道:“有缘呀,有缘呀!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说得多好,我们真是缘分!”
不管怎么说,同情也罢善念也罢,我手里的这块糕点是雪中送炭了。
眼前这个女孩子,虽活得艰难,但却是善心未泯的……她偷了这一顿,下一顿又要怎么解决?可她还能把东西分给我这将死之人。她果然和旁人不同啊。
我小心翼翼地从这糕点上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去了。鲍鱼盏,这东西在宫里司空见惯了,这荣国府里做的也不是很好,大约是几天前的贡品了,还有些发霉……
不过,味道却是很鲜美的。
此时却突闻外头有嘈杂的喧嚣。
我浑身一个震悚,远远地往墙头外一瞧,竟瞧见了无数的火把。火焰几乎照亮了半边的天,我和她的面容都被映得影影绰绰。
我霍地起了身,不顾伤口再次裂开的剧痛。天,天!刺客竟追过来了,他们怎地那样厉害……
我心慌意乱,搜肠刮肚地想着对策……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是躲在金家的府邸里,金国政好歹是抚远将军,朝堂之上也有三分颜面,太子的人手应该不敢闯进府邸来……我只管在这儿悄声呆着就是,他们闹腾得厉害了,便是给荣国府没脸,荣国府也不会高兴……刺杀这样的事儿,又多么难听,传出去了……
我强自镇定,一壁死命地压住伤口止血。撑着,撑着啊,会过去的……等明天天一亮,一切都会过去。父皇虽年迈昏庸,但也容不得太子这么胡闹吧,太子他只能趁着夜色出击,等天一亮,他就不得不收手。
然而这个时候,我又闻见一声粗蛮的呼啸:“抓贼,抓贼!府里进贼了……”
那声音,是从金家的府邸正房里传出来的!
抓贼,抓贼!
是金家的家丁在喊叫!
我只觉着心神俱裂。佞臣金国政不帮我也就算了,竟还助纣为虐……该死,他怎么会帮着太子来搜寻我?
金国政和太子一党并无什么来往,应当不是被拉拢了去……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金国政畏惧太子!
太子的势力,显然已经超出我的想象。
我一阵眩晕,突地就站不稳了,跌坐下来。
这次是真的,不行了……金家都已经在寻我,我无处可逃。
结束了。我真的输了。我无法逃出太子的手心。我活不到黎明了。
我面前的女孩子也是面色惊惧的。我知道她也在怕,她知道外头的人要找的是我,但抓贼免不了大搜府邸,也会顺带着把她偷盗一事牵扯进来。
啊,我总归是要死了……在死之前至少做些什么值得的事情吧。
我把地上残留的小块糕点包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衣袖,而后瞧着我面前的女孩子道:“你喊人吧,你就说,这些都是我偷的。我本来就是外头来的贼,死路难逃,加上一条偷盗也没什么。”
她一愣,面露疑惑地瞧着我。
我也瞧着她,缓缓地继续与她道:“反正我快要死了,揽了你的罪过,好歹你不会被处置了。”我说着忽地笑起来,抬手,指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大声道:“你给我记住了!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一个女孩子赔上自己的命!”
我觉得她一定会感激我的。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施了这么大的恩典。唉,反正要死了……
但我并没有得到她的感激。相反,她抡起小拳头猛地打在我牙齿上,低喝道:“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啊,真想死啊!”
我xx……身为大周朝的十二皇子,我绝对是第一次在心里骂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