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此不由地看一眼那位并不熟悉的陆昭容——她是昭纯宫的主位,但年纪大了极不受宠,往日里珍芳仪隆宠,昭纯宫里夜夜笙歌,我们几乎都忘了还有一位身为昭容的主位。
而此时在夏侯明面前,这位陆昭容的神色是颇为惶恐的。我定定地打量她两眼,便知珍芳仪面颊上的印子就是她的杰作。
宫内都传言道珍芳仪“失宠”,陆昭容也是个心机浅薄而急躁的主儿,一看她失势便要欺辱折损她。我揣度着,这也是因珍芳仪性子蠢笨,往日得势的时候不知收敛,她和陆昭容同住昭纯宫,低头不见抬头见,定没少得罪人家。
不过,陆昭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皇帝。珍芳仪虽暂时失宠了,但好歹也是曾经隆宠之人,兼又怀过皇嗣,谁知夏侯明会不会动情呢?
遂陆昭容便浑身都有些瑟缩,其后的珍芳仪则满眼泪痕,用牙齿咬着下唇,一张花容梨花带雨。夏侯明最爱的就是她这份柔弱样子。
夏侯明此时也看到了她面颊上的红肿。我微微觑着夏侯明面色,只见他神色平淡如水,并不见丝毫波澜,连一丝蹙眉的样子都没有。
珍芳仪满心期盼地等了半晌,却只听得夏侯明一声“你们告退吧”,便再无下文。
她的面色霎时惨白。
陆昭容则一瞬间放下心来,面露轻松而鄙夷的神色。她不动声色地勾唇窃笑,俯身与夏侯明道:“臣妾告退。”
珍芳仪的身形顿了一顿,几乎站立不稳,直待陆昭容转身走出几步后她才反应过来。她颤颤巍巍地躬了身子,由宫女逐烟扶着离去。
然而她方走了几步,脚下就一个趔趄,浑身瘫软地倚在了逐烟身上。
我是立在她身后的,见此情景,不由又觑一眼夏侯明。
珍芳仪跌倒后,许久都爬不起来,只能由逐烟与另一个宫女竭力支撑着。她方才过来行礼时,我就见她面色极为虚弱,身形也消瘦很多,想是小产之后大伤元气;之后她被陆昭容掌掴,夏侯明却不闻不问,她心内不知是何等绝望。这时候再看她跌倒的样子,我倒觉着她不像是做戏,而是真的支撑不住。
夏侯明依旧挽着我的左臂。他瞥一眼几步之遥的珍芳仪,微微蹙眉,面露嫌恶地与我道:“朕的后宫里总是有这么些矫揉造作的女子!”
这话说完,他就拉着我匆匆离去了。
我被他拉出很远之后才能够回头看一眼珍芳仪。她仍旧倚在宫女们身上,起不来。
我只能暗暗摇头叹息。夏侯明到底是喜怒无常的,数月之前如胶似漆,今日就能绝情至此。
片刻之后到了长乐宫。皇后已经在里面,大皇子正领着两个公主为太后娘娘念佛经。宁妃抱着二皇子端坐在皇后下首,不言不语。
我再往太后身旁打眼一瞧,却看到一位驼色素服的女子正同两个年迈的嬷嬷侍立在一块儿,竟是懿妃。她已经入了长乐宫陪同太后修行,每日吃斋念佛,连平日里的钗环发饰都弃置不用。
这个样子,倒真像是诚心的修行了。不过我心内却更多了一份警惕——今日皇帝、皇后一同来向太后请安,太后还容许懿妃出来见礼,这已经是一种认可与信任。
皇后所料不错!
太后果然宽宥了懿妃。
夏侯明已经拽着我一块儿向太后请安。太后娘娘见到我,瞳孔微微地缩了一下,旋即又撇过目去,朝夏侯明笑道:“皇儿今日来得很早。是方下了早朝么?”
我起身后,瑟瑟地立在夏侯明身后,低着头几乎要摩擦到我衣襟上的琵琶绣纹。夏侯明则与太后笑道:“朕为人子,本应在晨起之后就来请安,因顾及朝政才要晚一个时辰。儿臣心中有愧。”
太后面上的笑意越发慈爱:“好了好了!哀家知晓你的孝心,怎能为了我这老婆子耽搁朝政……”
太后与皇帝寒暄过后,我们又与皇后、宁妃、懿妃见礼。我对皇后请安时,面上尽是惶恐与愧疚,讷讷道:“嫔妾清晨起晚了,遂耽搁了凤仪宫的请安……”
皇后微微撇我一眼,那凤目中有些许嫌恶的神色,我看得分明,心里不禁有些发紧。
清晨起晚了……唉,这样的话,分明是昭示皇宠的,且夏侯明来长乐宫请安还要带着我……
我和皇后之间就是这样,嫔妃们皆言我是皇后走狗,却不知皇后控制我也颇为辛苦。我若是成为下一个徐如姬,皇后怕是会令我和徐如姬一样惨死。我忙又要俯身跪下:“求皇后娘娘恕罪……”
“俪妹妹不必惶恐。”皇后的面色已然是十分的和善,亲手过来扶住了我,笑说:“妹妹得皇上喜爱,本宫心里也欢喜呢。”说罢,还朝我身旁的夏侯明温婉一笑。
夏侯明点头笑道:“有贤妻,有美妾,这是朕的福分。”
嫔妃们遑论私底下有多大的嫌隙,在皇帝面前总是会做出最完美的面具,姐妹情深也不为过。上首的太后见我们和睦,亦出言夸赞道“后宫平和乃大周之幸”,其面上尽是慈爱柔和的神色。
外人看来,我们一大家子人可谓是妻妾和睦,母慈子孝。
夏侯明在太后身侧坐下,我则坐在宁妃下首。
太后吩咐身旁的嬷嬷拿了几个精致的锦盒来,一一赏赐给皇子公主们,笑说:“这是西域进贡的糕饼,与我们中原不同,想你们是爱吃的。”
大皇子领着几个小的叩头接了赏赐,皇后、宁妃皆起身谢恩。
之后,太后又与皇后闲话家常,聊一些中秋时从齐州、苏州进贡的茶叶,夏侯明也时而插一句嘴。
这么随意说了一会子,太后看一眼夏侯明,缓缓地问道:“珍芳仪现下怎么样了?”
夏侯明面色漠然,并不说话。皇后只好代为答道:“回母后的话,珍芳仪刚出了月子,并无大碍了。”
太后听着,面上闪过一丝怜悯:“可怜那孩子了。好端端的一个小皇子就这么没了。”说着又是拧眉:“徐氏这样的人,空得一副好皮相,不想却是蛇蝎心肠的。”
“母后请节哀。”夏侯明不由地劝慰太后道:“珍芳仪是个没福气的,这宫里还有许多嫔妃,日后定会给您添许多孙子孙女的。”
太后听着这话,面色稍霁。然而,这时候夏侯明却一手指了我,继续与太后笑道:“您看这俪婕妤不就很好?身子康健,定是个能生养的,比那珍芳仪强上许多……”
我登时大惊,不料这杀千刀的要把我拎出来,且还说什么“生养”?
他这样一提,我便见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二位的面色都沉了一沉。
我是不敢插一句话的,只能越加低头做出惶恐的样子。夏侯明还浑然不知,只顾着与太后说笑。
……
生养这事儿,我依旧是避之不及的。这后宫里一个老谋深算的皇太后,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瞧瞧叶桃衣就知,这种局势下有孕简直是大祸临头。
夏侯明本是从不对我动手,然而在那一晚上他撕开我的衣襟时,我就对此有了防范。
我怕真的有一日,他会把持不住……
我让迎蓉出宫去专程找了怡红院的老鸨,花几十两买了一瓶避孕子的药丸。我虽然对男女之事很是陌生,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我自幼康健,若是承宠……是很容易有孕的。
遂我就不得不防着。
我从老鸨那儿拿到的东西,自然是民间的土方子,是伤身的。我本也想求张御医来给开一个既不伤身又效果俱佳的方子,可想一想还是不敢这么干。
这样的事情若是漏出去了,那我的罪过可大了,若被夏侯明知晓,他一定会怒极而赐死我。
我思量这些事情的时候,太后已经吩咐赐下了一些药材给昭纯宫送去。她与夏侯明商议道:“哀家寻思着,还是应该给珍芳仪晋一晋位分。她虽没保下皇嗣,但那是奸人作祟,怪不得她。她好歹生养一场,对咱们大周皇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听得此言,心思不禁转了两转,又不由地抬眼去看太后——她说话的时候,面色一直是怜悯而慈悲的。
我暗暗思量,这位太后娘娘到底是心机深沉。珍芳仪对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可她在最后仍要下旨晋封……
想来,从一开始,太后就照拂叶桃衣,娴容华也和叶桃衣姐妹情深。等叶桃衣小产之后,旁人便不会疑心到娴容华身上。
这就是为了洗脱嫌疑!更要紧的是,叶桃衣受太后照拂,一直是十分信任太后,所用的冯御医亦是太后指派。在此境况下,太后对她下手真是太容易了!
而现下她掉了孩子,还要口口声声闹着说是皇后杀了她的孩子!
真不知是讽刺还是悲哀呢!
太后言及晋封之事,夏侯明面上顿了一顿,并没有赞同或不赞同,只淡淡地道:“既是母后开了金口,朕也就给她这个脸面。”
太后看他这样冷淡,便劝着他道:“哀家知道,叶氏有些不懂事。不过你也要宽宥她,好歹是丧子之痛……你昔日不是很喜欢她么?”
“那只是以往……”夏侯明微微蹙眉:“不过是个影儿,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怎能与贞儿相提并论。”
太后闻言颇有恍然大悟的感觉,缓缓地点了头。叶桃衣到底只是个玩物,现下惹了皇上厌烦,皇上就再不喜欢了,弃置了有什么可惜。
太后不再提叶桃衣,只吩咐了身旁的嬷嬷去传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