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三日,夏侯明都宿在珍嫔寝殿里。
宫内风波再起,人人都道珍嫔好福气,平日里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人,身子又不好,好似不太容易有孕的样子;然而新妃里头她却是头一份有孕的。
皇太后亦欣喜。她赐下许多的补品给珍嫔,又劝皇帝擢升珍嫔父亲的官职。夏侯明欣然允之。
四面八方的消息,一一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在昭纯宫抢燕窝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众妃皆不齿与我,说出许多难听的话来。甚至连奴才们都忍不住嘴碎,因为我做出来的事实在太没脸了,奴才也不屑与我。
小连子小心翼翼地向我禀报这些事的时候,措辞都十分谨慎,将那些难听的话换成稍稍好听一点的告诉我。我只是一笑而过,与他笑说:“我再怎么不对,也只是个没脸而已,旁人挑不出我的错。没脸又怎样,也不会少块肉。”
我的确是没有错处的。因我的位分高于珍嫔,只要是位高,夺你一件东西又怎样。
小连子看我这样,眼中闪过钦佩之色。他又与我道:“相比之下,娴嫔娘娘却是贤名远播呢……”
原来那一日夏侯明从琼宫里赶到昭纯宫,恰好看到娴嫔在安抚受惊的珍嫔,便赞娴嫔心善、贤德。如今娴嫔更是处处照料着珍嫔,这二人简直可以用姐妹情深来形容。
我点头而笑,却是转头对忆芙问道:“冷宫里的裴氏可还好?”
忆芙一愣,思量了下才答道:“奴婢听内务府的公公谈起,道裴氏已经自戕。”
我不禁冷笑道:“这才进去几天,就自戕了?死的可真快!”
裴玥容是平阳侯府家的嫡女,与我六妹一般娇气,怎受得住冷宫的折磨。
原本我还以为太后娘娘会想法子救她出来,然而许多日过去,长乐宫那儿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看样子是不想管裴氏了。裴氏也真是可怜,她几次帮着太后娘娘对付我,最后死到临头,却无人肯拉她一把。
皇太后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人,她对待旁人的态度,和我亦有几分相似。裴氏性子浮躁,做事愚笨,恐在皇太后眼里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没用处的弃子。没有用的人,才不必费心搭理。
我又笑与小连子道:“你可看见了吧,娴嫔她是多么‘心善贤德’的人!她把珍嫔当作姐妹一般看待、照料,对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姐妹裴氏却不管不顾。到头来,她这样的人还博了贤名了!”
小连子点头诺诺,道:“那一日在凤仪宫听戏,裴氏被发落,当时娴嫔就是一句求情也无的。”忆芙则显出几分忧虑的神色,与我道:“娴嫔心肠冷硬,是个应该提防的人……”
“那是自然。”我恨恨地道:“那一日我竟差点栽到了她手里!珍嫔心机不深,她未必会想出这么好的套,多半是娴嫔给她出的主意。她有太后为倚仗,如今又拉拢上了珍嫔,此人不得不防……”
***
因着娴嫔对珍嫔的照顾,皇上赞赏她的贤德,在三月二十八日时下旨晋封她为德仪。
德仪德仪,还真是彰显贤名的。如今娴德仪已经与我同为从四品,只是我是五仪之首,她的位分依旧低于我。
不过娴德仪是越加令人防范了。她既能晋位,自然不仅仅是因着贤德,更因着夏侯明喜欢她。她是个太过出色的女子,容貌上乘,诗书馥郁,出身高贵,端庄识礼,这样的女子不受宠那就是夏侯明脑子坏了。除了第一点其余的我统统及不上她,而我如今位高与她却只是因夏侯明的恶作剧……唉,娴德仪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宠妃。
不提娴德仪。我在琼宫里费尽心力地学珍嫔的装束。
我每日都要花三四个时辰来梳妆。梳一次,我看着不像那回事,便又要把头发打散了重新梳。
当一个人的影子,真的是比较难的事情——当你和这个人根本不相似的时候。我能够照葫芦画瓢梳好同样的发髻,插上同样的首饰,但我整个人的性格与气质仍然不不对劲。
我为此煞费苦心,我学着做出一个惹人怜惜的笑容,学着走出那种柔柔弱弱的风姿,学着温柔而娇羞地低眉,学着从目色中透出那种怯弱的感觉。在我的意识里,珍嫔那样脆弱的女子是最不讨我的喜欢,我觉得那种人简直就是上不了台面,也不配在一个脂粉沙场里生存下去。然而我是一定要改变自己了,只要能减轻夏侯明的厌恶,我就能过得更好。
我当然明白,做一个影子,是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宠爱,尤其我这个影子还十分不合格。但我所求的不是隆宠,我只比任何人都想要安稳地过日子——只要每日吃饱喝足睡好,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受罪忍辱,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于是我更加努力地学。迎蓉陪着我,伺候我上妆、净面,一壁笑道:“娘娘如此用心,皇上一定会更加喜爱娘娘。”
她以为我是想梳妆出更美的容颜,以博帝心。
我敷衍地笑笑。迎蓉本性如此,她就是个不怎么有心机的人。夏侯明明面上宠爱我,迎蓉就丝毫看不出他私下里对我的厌恶,还以为夏侯明这个人表里如一,以为我是真的受宠。
当然这一点是我的痛处,我肯定不会主动告诉迎蓉、忆芙她们。可迎蓉还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幸好我从家里带的丫鬟不止迎蓉一个,否则我会为她头痛死。
这个时候,张御医又来给我请平安脉了。
我把桌上的脂粉妆奁全部收下去,请了张御医进殿。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而后给我把脉。
我急于拉拢张御医,每次他过来,我都好言好语,热络相待。张御医这个人,我是十分欣赏的,他懂得交换与利用,而不是像内医院的另一位年近七十的院判,生性刚直,简直是个油盐不进的木头;也不像有些人,生来太过贪心自私,不仅要吃肉还会把汤都喝得一点不剩,或是干出卸磨杀驴的事,虽有精明的才能却不能让人放心利用。
我一边由着他把脉,一边很随意地与忆芙说起这一阵子的趣事。在我拉拢一个人的时候,我并不是完全靠着赏赐,我会在这个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说话,给他信任,而不是正襟危坐给人排斥的感觉。
我说起宫里嫔妃们好看的首饰,忆芙也因为我主动和她说这些,感觉自己受重视而心情愉悦。我说着说着就说到芳娣夫人的青玉镯子,我笑着道:“那样蓝澄澄的颜色,不是那种发暗的深蓝,却是有些通透的天蓝色,果然不是一般的物件……”
忆芙也道:“芳娣夫人手腕白皙,那样的颜色一定很合适。”
“是啊。我也有一件青玉镯子,但那颜色太深了,看着就差远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神并不是放松的——我一直在注意张御医。我是故意提及芳娣夫人的,因为张御医这个人不能让我完全放心。
他的官阶太高了,是正四品院判,内医院的最高位。我总觉着这样的人更容易被芳娣或懿妃等收买,若真是如此,旁人收买了他来给我过来当细作,那我可就掉进套里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可是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试探,便只能这样窥探一二了。
张御医在听到“芳娣”二字的时候,并未有丝毫的异样。若一个人真是被旁人收买了插在你身边的细作,他会非常紧张,难免露出些许马脚。而我瞧着张御医,他连眉头都一动不动,目色里也没有某种异常明亮的东西,甚至他的面色是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觉——他还一直觉着我在他面前不忌讳地说话,是对他十分信任呢。
唔,他要么是真的要为我所用,要么是城府太深了。不过我会继续信任他的。
此时张御医把好了脉,站起身来写方子。他开了一个补脾胃的方子,与我道:“娘娘日后的膳食应该注意些,不要吃得太油腻。还有,娘娘这段日子忧思过重,这对脾胃是很不好的,您应放宽心绪……”
我笑着道谢,命忆芙给了赏钱。张御医尽职尽责,今日更是如此,想来是我的拉拢管用了。
不过他对我的“医嘱”,我却是有些无奈——我脾胃不太好,自然是吃荤腥吃得太多,因为宫里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一贯喜爱大鱼大肉,进宫来就一向收不住嘴。而且我也没打算收嘴,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吃喝,若为了多活几年少吃荤腥,实在太不划算。
至于忧思过重,唉,在荣国府时,郎中就曾这样说过我。这我更没办法,我若不忧思,我还怎么活得下去,早被人给碾死了。
我笑吟吟地命人送张御医出门,感谢他的建议,却丝毫没准备遵医嘱。
然而在出殿门的时候,张御医却凑近了我,压低声色道:“微臣多嘴一句。娘娘方才所提及的青玉镯子,依着您描述的那个成色,微臣觉着那并不是青玉,而是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