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受皇后娘娘庇佑,便理应帮衬皇后娘娘。身为宠妃,我能够做的事情很多——皇后在皇上面前不方便说的话,我可以吹吹枕边风;皇后不得皇帝宠爱,我可以稍稍提携,将自己的机会让给皇后;皇后厌恶的人,如芳娣等人,我可以分她们的宠,打压她们……
可惜,我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造品,在旁人眼里我是宠妃,实际上,夏侯明非但不喜欢我,还很讨厌我。他没有兴趣令我侍寝,却每每要借着招幸的名头整治我。我的上述作用是一条也不成立的。
所以皇后娘娘庇佑我,真是花钱买假货了。
不过这个时候,我还是想试一试。若夏侯明真的听从我的劝告,我就可躲过今日一劫,皇后也会感激我,甚至夏侯明会觉得我贤德……
然而夏侯明就是我的大冤家。我所有的尝试,在他面前都只会自讨苦吃。我说完那句话后,他面上的笑意就褪去了。然后,他低头逼视着我的眼睛,冷冷道:
“玉儿,你竟然把朕往外推。”
我听到这冰冷的话语,心内暗道不好。他几次三番对我发火,都是因我不小心表露出对他的厌恶。我日后对此要额外小心,即便心里不喜欢,面上也绝对要控制住,说话做事都要小心。
我连忙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嫔妾这样做,是妃妾的本分……”
我不敢说“皇上去看皇后是理所应当”,夏侯明这种人,和我父亲是有点像的,那就是不容旁人对他提要求。所以我只能说,劝他去皇后宫里,是我自己的本分。
我说的很有道理,宫规上也是这么写的。妃妾以皇后为尊,不得与皇后夺宠……虽然历朝历代的嫔妃们都无人遵从这一条,但我这么做,绝对是身为妃妾的贤德。
夏侯明再怎么生气,这会儿也挑不出什么错了吧……
然而我又猜错了。夏侯明是个混账性子,他才不管什么宫规,什么贤德,什么对错。他心里不悦,就立即要发火、要处置人。他将面前石桌上的茶碗狠狠一扫,瓷片在我的脚边崩裂开,我却连躲闪都不敢,只能就地跪在那些瓷片上……
我甚至感觉不到双膝被刺破的痛楚。天啊,今儿就要赐死了么……张贵嫔不过是倒茶时水温不合,就落得死罪……我惹得他这样大怒,该不会要凌迟吧……
我正惊惧间,骤然听得“砰砰”叩门的声音。
夏侯明本就在气头上,此时更是不悦,怒喝道:“是哪个?若没什么大事,就明日再说!”
“回皇上,奴才有要紧的事禀报……”门外人颤颤地答道。听这声音,似是御前的内监小安子,王德的徒弟。我的记性很好,对于我觉得有用的人,都会牢记他们的容貌声音。
夏侯明皱着眉头,不得不压下火气,一壁朝外问是何事。
小安子回道:“……昭纯宫的珍小仪方查出喜脉,胎气有些不稳……”
喜脉!
不仅有喜了,且动了胎气。
难怪小安子要来叩门,原是这么大的事。皇室最重子嗣,而如今皇帝只有两子两女,比起先帝二十一子三十五女来说实在太少了。
夏侯明当即扔下我,命小安子开门。他迈步出去,一壁不迭地问道:“怎么就动了胎气?人可还好?御医请去了么?”
这样关切而急迫的问候,可见夏侯明待叶桃衣实在是很好。那语气中的温和与疼惜,我不必细细分析就听得出来。
叶桃衣才是真正的隆宠,而不是我这样,被他折磨取乐。
我此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立在他身后。我心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珍小仪这喜脉来的及时,夏侯明定是要去昭纯宫探望她了。
夏侯明丝毫不理睬我,理好了衣饰就大步出宫,上了圣驾。我在他身后跪下恭送他,心内欢呼雀跃。
终于逃过一劫了!
***
我在宫里传了午膳,点了我爱吃的酱鸭子,心情愉悦地用膳。今儿我惹了圣怒,差点遭难,还好有珍小仪解围。大难不死,我当然很高兴。
我心里想的是,我可一定得尽快学学珍小仪——夏侯明那么喜欢她,可见当年贞妃……所以,这个招数是上上策,我若用好了,指不定夏侯明会饶了我。
我在这深宫之内,简直是身处虎穴。上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皇太后,下有懿妃、芳娣和一众新妃们,这宫里的大部分女人都想要我的命。然我最大的劫难还并不是她们,而是夏侯明——我觉得,若我哪天死在宫里,最有可能是死在夏侯明手里,而不是死在别人手里。
死亡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曾被大太太罚跪祠堂,三天三夜水米不给。杨姨娘曾挑唆了父亲处置我,将我关在柴房用惩治下人的法子抽鞭子,我浑身血痕,昏了几日才活过来。三妹和八妹曾联手把我推下水塘,我那时候还不会水,却愣是让我给扑腾上来……许多的劫难,我都一一地渡过来,如今我更是不想死。我想让夏侯明饶了我,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我一定会做到的。只要我自己不想死,我就一定不会死……即使在隆庆三年的那个冬天,我在琼宫里数月,皇太后不一样没能弄死我。
我一定会做到的。我在心里这样想着,便更下了决心要努力地学,学着做贞妃的影子。
午后时分,我备下贺礼,去昭纯宫探看珍小仪。
我事先早已遣小连子去打探,得知珍小仪的胎动已经无碍,而皇帝亦离开了昭纯宫,我这才敢过去。
珍小仪的住处是昭纯宫的一处偏殿。我到了时才知,珍小仪已经晋位珍嫔。有旁的嫔妃与我一样来探望她,都是送了贺礼之后离去,但娴嫔司徒静仪却坐在内室,与珍嫔絮话长谈。
宫中的哪个嫔妃有孕,旁的人都要送贺、探看,以示关怀。我也是因着这个规矩才过来。但我若早知道娴嫔会在这里久坐,我就会遣了宫女来送贺礼,自己可不想亲自来。
娴嫔见了我,面上立即有温和舒坦的笑意,起身向我行礼。
立即有宫人给我拿了绣墩坐。我谢过坐下,关切地看一眼斜倚在榻上的珍嫔,道:“听闻珍妹妹动了胎气?可有什么大碍没?”
珍嫔见我关怀问话,略略动了动身子,细声细气地答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走路不小心,摔着了。”
摔着了?我微微低下头去,便看到叶桃衣一双手紧紧攥在被衾上,柔弱无骨的十指因过度用力,关节都攥得泛白。
我知道,人说谎的时候,通常都会紧张。
我在心内冷笑,既然不会说谎就不要说,尤其不要在我面前说谎。我这个人,坑蒙拐骗地过了大半辈子,荣国府里的哪个人没被我骗过,若旁人想跟我作假,那也得拿出本事来啊。而叶桃衣是嫡女,是有福之人,不用动脑子不用戴面具就能过得很好,她哪里懂得如何说谎。
我自然懒得戳穿她,她不过是为了搏宠,要夏侯明多多疼惜她而已。
我命忆芙拿了贺礼出来,笑道:“这是送子观音,上次明觉寺的主持进宫时,我讨要了一件。这可是受过香火的,十分灵验,定能保得你平安生产!”
珍小仪道了谢,命宫人收在桌上。我朝那放置贺礼的案几上一瞥,就见上头至少堆了三个送子观音,还有一些首饰、衣料等等,都是各宫嫔妃送来的。
果然这宫里都是人精,没有那个蠢的会送吃食或香料。而观音这东西又是最安全的。我瞧着那三个观音,好似都是明觉寺里讨出来的,那个明觉寺主持长袖善舞,仗着明觉寺是国寺之一便常常进宫来骗吃骗喝骗香火钱,最后分发给嫔妃们各式各样的观音聊表谢意。观音塑像没什么用,又做工朴素造价低廉,只好用来互送贺礼了。
我送过了贺礼,便起身像珍嫔告辞。然而娴嫔却拉住我道:“婉仪娘娘再坐一坐吧!珍妹妹胎动受了惊吓,您来了,正好陪我们说说话,也能安抚珍妹妹。”
娴嫔这样说,我若是执意要走,那就是不肯安抚珍嫔了。我无奈,只好复又坐下。
宫里的嫔妃们从未和睦过,然而明面上,大家都姐妹相称,做出一副互相关怀的模样。我对旁的嫔妃关怀体贴,是做姐妹的本分。
娴嫔笑拉着我,与我说些宫内的趣话。珍嫔则命宫女端了上好的龙井给我,又指着案几上的宝蓝色锦盒与我道:“这是血燕燕窝,是皇上特地赏赐下来的。姐姐若不嫌弃,就拿一盒回宫吧。”
我闻言瞧一眼案几,只见那上头统共只有两盒燕窝,而珍嫔却大方地要送我一盒,我顿时心生警惕。因我得宠与皇帝,珍嫔十分不喜欢我,又怎么会送我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