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双手抵住床沿,很是顺从地仰面躺倒在床榻上。
我这时的样子是挑不出错的——面上满是承恩的感激、对帝王的敬畏,更多的则是卑微的顺服。这样一张脸,与我真正的心思截然相反,我就是这样一个卑贱之人,最喜欢压抑自己的内心。
我是不喜自己身子被占,但为着活命,身子又算什么呢……我真正怕的是夏侯明的暴戾。
不过……恩,我哪儿那么倒霉,正好撞上他的暴戾……只要我低眉顺目地,他看着心里舒服,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不必怕,不必怕……恩,他这个人太擅长读心,我可定要拼着劲儿做样子,让他觉着我就是仰慕他、敬畏他的,那样才不会落得方婕妤的下场……
然而,夏侯明并不因我的顺从而变得和善。他凑近了我,伸手,以两根手指弹在我的面颊上,冷笑道:“这就是你的侍奉?”
“皇……皇上……”我睁开眼睛,讷讷不能言:“嫔妾……嫔妾,不懂得那些……嫔妾只知晓要顺服了皇上!嫔妾对皇上只有敬畏与仰慕……”
我知道他是在嫌弃我的僵硬……芳娣夫人那样妩媚的女子,定是会婉转承欢的。不过那样的事我做不来,那样我就是又往风口浪尖上进了一步。
我想,我的理由也足够充分了,女人也分优劣啊,有的人在那方面很擅长,有的人就是僵……这就像容貌一般,不能强求的。我都这样顺服你了,你还想怎样呢?我也说了,我是很仰慕皇上您的,您就当我不擅长,凑合凑合吧……再说您嫌弃我,日后都不要再来便最好……
夏侯明永远都不会对我和善。他再次看我一眼,声色却是越加冷冽,冷哼一声道:“收起你那一套吧!你看看你的脸,呵,还真是低眉顺目的模样……你以为这样便能骗过朕?”
“皇上……嫔妾对皇上是真心的敬畏……您是嫔妾的君,亦是夫,您就是嫔妾头顶的天……”
“闭嘴!你根本是不喜欢朕,你很厌恶朕!你实在太过胆大……你把朕想成什么样子了?在你心里,朕便是如恶鬼一般,要欺辱女子的人么?金玉,你对朕竟会厌恶到如此境地……”夏侯明愤恨至极,几乎是怒吼一般地与我说话。
他就这么一语道出了我心底最见不得光的心思。
我惊恐到无以复加。
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我不必看,就能猜得他会是如何一副狰狞的样子。这个样子……就如恶鬼一般。
天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我的运气怎么这样差,回回都被他看穿……
天啊,天啊!他竟然动怒了!怎么办!我是不是步了方婕妤的后尘了……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竟然会变成现实!我惹了圣怒了!
他是不是要折磨我了?他是男人,我是女人,在闺房之中……我是不是要化为血水了?
我骇极,又恨极。我百般讨好你,奉承你,低眉顺目地把自己摊在你面前,这样还不够吗?我从未遇到这么难对付的人,为什么,不管怎样掩饰,都无法骗过他……
你就不能装作没看出来么?我表面上的逢迎与顺服,你就当那是我的真实,不行么?偏要给我揭了那层皮,闹得两个人都不舒服。
我抓着床沿,心里头是越来越怕了。我又惹得他不快……天啊,我金玉还从来没被男人这么欺负过,都顺服你了,你还想怎样啊,竟还要这样大怒,要惨烈地折磨我……
然而情况并不是我想象得那样糟。
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都冷寂无言。
这样沉默的压抑于我而言是莫大的威慑。我以为他在酝酿一场可怕的处置,他喜怒无常,我稍稍地惹怒了他都会换来严惩,可我却是把他惹得大怒。我的下场一定不如张贵嫔与良妃。
可他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句话:
“算了,朕不想勉强你。你好自为之吧。”
然后他爬到我的床榻上去安寝了,连外衫都没除,就这么草草躺下。
深宫的子夜,寂寂无声。
我愣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要我……可他又这样自顾自地睡下了,把我晾在一边……
他方才不是还要……他性子那样强硬、暴戾,在我看来,他要么是用强,要么是发落我。可二者皆非,他对我轻轻放过。
就这么放过了!
或许他是很不喜欢我吧,所以不会要我服侍。
应该是了。男子面对猎物也会挑挑拣拣,我其貌不扬、才德平庸,他看不上眼,实属正常。
他把我晾在一旁,也正合我意。
我看一看床榻上男子的身影,思量片刻,最后去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在床脚下的踏板上缩着睡去了。
***
床踏板是丫鬟守夜的位置,自然不可能舒服。又因着床榻上睡着夏侯明,我心里忐忑,所以这一晚就睡得极不安稳。
然而我还是没能听到夏侯明起身的动静。我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是好端端地平躺在床榻中央,香色弹花的蚕丝锦被盖在身上,每一处的被角都被掖好了;那男人却早已不见。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从脚踏上被挪到了床上。难道是迎蓉和忆芙来伺候了我?但嫔妃侍寝,底下的宫人们是绝不敢随意进内室的。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夏侯明?呵,那怎么可能。
我思量着,我这个人趋利避害,天生擅长让自己过得舒服,遂我应该是在夏侯明走后自己爬了上去吧……
恩恩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我又掀了被子,看一下自己的身上,发现衣衫齐整,这才放下心来。想来也是,夏侯明若真的对我有兴趣,昨儿趁我醒着就该强行动手了,何必趁我睡了偷腥。
我这样想着,便觉得轻松而庆幸,原本提心吊胆地,到现在不也平安无事么。
***
没有任何人知晓,琼宫里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我和夏侯明两个人。
“完璧”,这话传出去,对嫔妃来说是最没脸的。更要紧的是,若让皇后娘娘知晓,我这个棋子就废了。
还好夏侯明没有说出去。
不过这样一来,外人都以为我受尽恩宠,这样的“恩宠”传遍了满宫——皇上是扔下了芳娣来我宫里,自然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而芳娣那边的反应也值得期待。
我有些惶恐。上次芳娣夫人的生辰时,我已经惹了她不快,如今却又要得罪。
正在我担忧的时候,皇上身边的大总管王德来了我宫里。他捧了黄绸缎盖着的赏赐给我。
我让宫女上茶捧给王德,又赐坐。王德虽是乾清宫里的大总管,整个宫里头品阶最高的宦官,为人却十分谦逊有度,推辞了不坐,只拿了茶盏用双手捧着喝,一壁谢我的恩。
我掀开了那个黄绸缎,只见里头是满盘的珠光锦翠。
没有哪个女子不喜欢首饰。且是这样贵重成色的东西。
我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却有另一层兴奋——呵,金器和各类宝石居多,且都是指肚一般大小的石头,什么红宝、蓝宝、祖母绿一类,都是值钱货色!
我可以把宝石敲下来,再把用作簪身的金子回炉打成金条,就可以送出宫去卖!
王德给我送了圣上赏赐,又好一番逢迎我,赞我隆宠、前途无量等等。我一壁笑着应对他,一壁盯着我书案上的香炉看。
我看到那柱香已经燃了一半,但王德面上的笑意丝毫不减,那笑的动作也不曾调整变化。我不禁暗自赞赏——此人才是真正完美的戏子,我与他相比可要落了下风。因为我若长时间保持着与内心不符的笑意,脸上的肉会僵掉,所以我要做更多的调整,至少要换一换笑的方式。
我知道,若一个人长时间地保持一种笑容不做调整,便可知他心里是真正的喜悦。但王公公此时是在逢迎我而笑,巴结人的时候,谁会真心地高兴?可王公公做出来的样子,让我看着就如真的一样,就会没由来地觉着他比旁的内监更讨我的喜欢。
王公公今年四十来岁,已经在宫里活了三十多年了。三十年的光景,他才修炼成这一张脸谱一般可随意变换、又让人觉得真诚且自然的面孔。我才活了十六年,我比不上人家,不丢脸。
我原本想从王德嘴里套出几句夏侯明的消息,但眼下看来,我还是小心为上,别被人家套去了。
我笑与王德道:“有劳公公跑一趟了!公公的差事重要,哪里用费心我这儿的小事,让你徒弟们跑就是。”
王德连连摆手道:“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您的事,哪个是小事呢。奴才就是给您使唤的……”
王德点头哈腰了几句就告辞了。我客气地令迎蓉送他。
迎蓉回来,喜上眉梢地与我道:“真是长脸的事!皇上身边的大总管,还亲自来送赏赐!”
迎蓉一贯是这个性子,不如忆芙机敏。夏侯明是要把我捧到云彩里,自然要拿着他的大总管来晃别人的眼睛。
我勉强笑笑,并不接话。
我回眸看到那些首饰,想起了要事。我立即去把小连子叫过来了,问他道:“内务府哪个司是管器皿、首饰的?一定有造金的炉子吧?”
小连子不知我的意思,只回话道是营造司。我欣喜道:“那你有没有路子往宫外卖东西?这应该不难吧……”
我的手指着桌案上正被迎蓉一件一件往账簿上记录的首饰。
小连子这才明白我的心思,霎时脸色就白了,跪下哆嗦着道:“娘娘千万不能动这样的心思啊!宫中的物品是不能变卖的,特别是圣上的赏赐!每一件都在内务府的账簿上,若是哪天查起来少了什么,就是不小的罪名啊……娘娘万万不能糊涂……”
“什么!”我大怒:“既然是皇帝送给本妃的,那就是本妃的东西!凭什么不能变卖!”
“这……这,宫里的东西不可以流去民间……”小连子吞吐着,解释不清。
我则气得双耳发蒙,我三步冲到迎蓉面前,捡了一个最为贵重的玛瑙鸳鸯步摇,看着它,我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若不是还有幸存的理智,我已经将其摔得粉碎了。
天啊,只能佩戴不能换钱,这不是废物么?
我第一次知道宫里还有这样的规矩!
简直气死我了!
呵,你个夏侯明,还冠冕堂皇地赏赐我……我才不稀罕你的赏赐!
我这一日都在生闷气,之后又有凤仪宫的赏赐送下来。照例,这些东西都是不能变卖的。
我是第一次侍寝,皇后合该赏赐。从那些精美的礼盒来看,皇后对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我未能得到什么赐浴的恩典,但我抢了芳娣的宠。她遂十分满意。
我则更加惶恐惧怕芳娣夫人。
但过了几日,琼宫依旧风平浪静。我去凤仪宫请安时,芳娣虽不给我好脸色,但也没有刻意刁难我。
后来我才知晓,素来身体柔弱的珍小仪病倒了。夏侯明最心疼她,一连在她宫里宿了三个晚上陪伴她,这让芳娣怒火中烧,以至于没有心思来记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