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环境不禁又让李宁玉打了一个寒颤。
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地下审讯室，但是她却是第一次进入关押“犯人”的牢房。
暗黑的牢房内，只有桌上一个油灯亮着，是唯一微弱的光源；四周的墙上，暗痕斑斑驳驳，有些是成片成片的，呈现出墨黑色或者暗红色的；除了一副简单的桌椅再无其他任何家具，而在这靠近门口的边缘处，地上坐着一个头发杂乱、手戴镣铐、全身的衣物几乎都被血染红的狼狈不堪的男人。
那男人听见开门的声响，缓缓抬起头，看着来人，声音嘶哑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话还没说完他就剧烈咳嗽起来。
见他已经被龙川肥原折磨成这个样子，李宁玉的心不由得揪成一团，她慌忙蹲下来关切地问道：“吴志国，你没事吧？”
又咳了好几下，吴志国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又抬头看着李宁玉：“谢谢，我没事。”
“我……”李宁玉却一时间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了。以前她误打误撞地在火车上救了这个人，又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而独自在雪地里拖着他走几天几夜去找医生；后来两人又重逢于司令部，明里暗里他总是会帮着自己，落在别人眼里就是“暧昧不清”。但是只有她最清楚，他做的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因为爱自己，而是为了报恩。
她一直认为，他深为执念，活着好像就只剩下报恩，又如何不让人觉得悲哀、觉得凄惨？
以前，她觉得自己和吴志国是一类人。同样生命里没有希望的光亮，国破山河，家道凋零，只剩下哥哥和自己，而自己，又为了国家和这个时代彻底变成了一具只会执行任务的行尸走肉。破译和与敌人周旋，就是自己生命的全部。
后来，她遇见了顾晓梦，这道突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光，让她原本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世界里又重新充满了彩色。她急需要这个光源来温暖自己，她已经冷太久了，她早就冻得全身发抖、四肢僵硬，然后这个女孩用自己温暖的身体拥抱住了她，并对她说：“玉姐，我喜欢你。”那一瞬间，李宁玉觉得她抱到了她的全世界。
于是，李宁玉觉得自己终于不再和吴志国是一类人了。后来借着质问电报的事，在房间里，吴志国却亲口对她说：“李宁玉，我就是地狱里的一头野狼，生来死后都是要去往地狱的。而在这条路上，能遇见你，我死而无憾。”
当时的李宁玉是震惊的，她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善意的举动却成了他眼中最明亮粲然的光，成了他生命里剩下的最后的意义——
哪怕这束光冰凉彻骨没有丝毫温暖。
想到这，千言万语就只剩下了一句话。李宁玉看着他道：“对不起。”
闻言，吴志国下意识地抬头看着这个正在诚恳地对自己道歉的女人，语气有些急切道：“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我说过了，我这条命是你的，之所以留到现在……就是为了要送你出去。你知道的，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李宁玉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指的是什么。按照审讯规则，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往往是最没有嫌疑的人，可奈何这鬼子是龙川肥原，就注定了吴志国不能完完整整地洗脱嫌疑走出裘庄，甚至不可能走出审讯室、走出这座牢房。
可自己为了一己私欲推他出去，害得他成了这幅模样，本就愧疚，现在又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下更是难安。
而且现在，就算自己来到这里，也只是和晓梦提前商量好的第二场戏。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平白无故地特意来看他，却也依然愿意沉溺在这个虚假的关心中。
虽然此刻她是真的想要关心他。
她说：“你不用送我走，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吴志国不由得苦笑，摇摇头道：“可是你救不走我了。一切都太迟了……”
李宁玉皱起眉，不解地看着他，有些急切地道：“怎么可能会迟呢？这gong，chd的人还没有找出来，谁知道到底是谁！可是不管怎样，你和我本来就不是老鬼啊，洗脱嫌疑走出裘庄是早晚的事……”
“李宁玉！”不知为何，吴志国突然有些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太对，于是他又软了声音道：“我从地狱里来，如今的这副模样正好可以顺利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你……”
李宁玉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他定是还想像在密码船上那样，就算是凭借自己剩下的半条命，也要为她杀出一条能够走出裘庄的生路。
可是自己和他之间，早就谁也不欠谁的情了。自己和他，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这些年因执念而养成的深入骨髓的习惯，怕是早已变成他周身灵魂的一部分了。
吴志国因刚才剧烈的情绪起伏，又频繁咳嗽起来。等他平复下来，抬头对上眼前女人的眸子时，他几乎是没敢有丝毫的犹豫就迅速错开了她的眼睛。
他在那里面读到了什么？
愧疚、不安、怜悯、忐忑、同情……李宁玉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情绪很是丰富，他几乎是在瞬间就能全部解读出来。因为太熟悉了——
当年他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她时，她就是这么望着自己的。那时的吴志国如一匹被猎人惊吓到的幼狼，而这个温柔又善良的人就这样闯入他的世界，就像是茫茫的黑暗绝望之中突然出现的希望的光束，他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认为他早已习惯李宁玉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甚至他还曾经祈祷过，哪怕只有一丝关心也好啊，至少证明自己在她心里还是能像普通同事一样……
现在，她依然这样看着自己。可是吴志国却第一次感觉到有些刺眼和不适，心里甚至还空落落的，像是完整的心脏骤然缺了个口子，难受得让他浑身颤抖。
她对他，从来都只是怜悯和同情罢了……
当他不能一直注视着她的时候，也许她多一瞬为他停留的眼神，就足以满足他后半个人生。
呵呵，可是自己，竟然还在这种情况下期盼着些什么……八壹中文網
李宁玉突然感觉手臂上被人轻轻地点着，职业习惯使她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摩斯密码。
吴志国说：你还是爱顾晓梦的，对吗？
他用的是摩斯密码，证明他早就看出来了。李宁玉也没有想到，为了自己，他居然能如此冷静地用密码来问自己。或许，她一直都没有看透过他吧。
想到这，李宁玉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你这些年杀蒋不杀gong，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她的目光触及到男人有些疲惫的眼神，他点点头。
李宁玉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眼睛，可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举报你是吗？他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至于你到底是gong，chand还是国民d，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宁玉说，可是我们从头到尾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吴志国停了下来，皱眉勉强笑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道：有消息告诉我，或许这个能代替我帮你活着走出裘庄。
李宁玉：什么消息？
吴志国：关于你们内部高层奸细的消息。
……
与此同时，龙川肥原和王田香一起坐在离吴志国牢房不远的小型沙发上，看着牢房的方向出神。
王田香若有所思问道：“大佐，我不明白了，明明吴志国的嫌疑已经排除了，为什么您还要关着他？您是能预算到李上校会来看他吗？”
龙川肥原可没有能预先知道一切的能力。只是因为上次审讯吴志国的时候，他说的话让龙川肥原立马就明白了他是当年裘庄养的少年杀手之一，那他肯定也知道裘庄的秘密，包括自己是裘庄女婿的秘密。这两个秘密龙川肥原不可能让任何人知道，又怎么可能会放他离开地牢？
“不，吴志国身上的嫌疑没有排除，”龙川肥原说，“他就算不是老鬼，也可能知道老鬼的线索，这其中就有可能包括谁是老鬼。”
王田香顿时恍然大悟：“大佐，您是说……李上校就是老鬼？”
谁知道他却摇了摇头，分析道：“我只是有这么一个猜想罢了。老鬼可能是一个人，但也不排除gong，chd为了掩护老鬼的真实身份而把老鬼的人选分成好几个人。所以老鬼到底是谁，或者说有几个人，是我们目前都无法推测可知的。”
王田香不解地挠了挠头，想了一会，才道：“那大佐，按照您的分析，这五个人有可能都是老鬼？”
“这五个人每个人都有嫌疑，而又都排除了，而这……就是老鬼最大的疑点。所以，你说的这个可能有可能存在。”
王田香信服地点点头，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大佐，这李上校对吴大队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那是当然。女人是最薄情的动物，同时也是最深情的动物，尤其是当她们陷入到情爱之中。在爱情面前，再坚固的伪装和冷漠也会瞬间崩塌，就算是她李宁玉也会同样如此。”
从牢房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好像真的是有人在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