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冬。 雪下了一整天,到晚间方才停息。 锦城的街道上行人稀疏,灯火阑珊。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枯枝上素白的雪花,似天鹅绒般在风中打着旋。 诊室内。 季晓霜把整理过的病例摞在桌角,随后身体向椅背上一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把一天的疲惫都释放了出来。 屋内静静的,只有时钟发出重复而单调的滴答声。她闭上眼睛小憩了片刻,待缓过神时,墙上的钟表已指向九点一刻。 按常理来说,还有十五分钟下班。不过,工作这么久,季晓霜还从来没有准时下班过——正规的大医院有医生轮班制,到点走人,接班的医生会接手患者的一切情况。而在个体门诊部,有个证件齐全的医生坐诊就不错了,去哪里奢求还有个人来倒班呢?她的下班时间,完全取决于最后一名静点患者何时离开。 个体门诊本就存活不易,总不能因为要按时下班,就把静点的患者赶走,或者拒绝为这个时间点来的人看病吧?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这种加班加点的生活。 季晓霜起身向静点室走去。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声音隐约传来,透过走廊上的玻璃,她看到里面还坐着几个昏昏欲睡的患者,输液瓶里的药液有的已快要见底,有的还剩下大半瓶,少说也得再有个四十分钟才能滴完。 她轻轻推开门,环视了一圈后,向坐在右侧的一位年轻女人走了过去。 “不烧了吧?”
季晓霜用手在女人怀里已经睡着的孩子头上试了试,小声询问道。 “不烧了。刚来的时候烧得浑身滚烫,一直哭。这会儿退烧了,睡着了。”
女人看着怀里的孩子,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欣慰。 “下次孩子发烧要早点来,像他这么小的孩子,发高烧很危险的。”
“嗯,知道了。季大夫,能帮我拿一下那边的水杯吗?”
季晓霜向右挪了两步,拿了水杯后递给女人道:“以后再多来一位家属吧,你自己照顾孩子忙不过来。”
女人点了点头。 她又走到旁边的一位男性患者面前,盯着输液瓶看了几秒道:“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有点恶心。”
男人道。 “晚上吃饭了吗?”
“吃得少。”
季晓霜皱了皱眉,伸手把输液器上的调节轮推了一点,从兜里拿出一袋苏打饼干道:“阿奇霉素刺激胃,你吃的东西少,再吃点饼干吧。我把点滴速度调慢了,缓一缓就不会恶心难受了。”
“谢谢大夫。”
“这是第三天吗?”
“嗯,已经打三天了。”
“明天再来打一针,之后就可以回家吃药了。”
“季姐,你快来看看,这位大爷说自己难受。”
护士小王叫道。 季晓霜连忙走了过去,关切道:“大爷,您哪里不舒服?”
“大夫,我有点胸闷,喘不上来气。”
老人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是不是离暖气太近了,室内空气不流通?”
小王道。 老人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去把窗户打开。”
“大爷,除了喘不上气,皮肤痒不痒?”
季晓霜像意识到什么般问道。 “痒,痒……”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抓挠起自己的衣袖。 季晓霜迅速把老人的外套脱下来,将毛衣的袖子撸上去。星星点点的红疹遍布在他的胳膊上,像散落一地的豆子。 “头孢过、过敏!”
小王面色铁青地磕巴道。 “快,停止输液,打120!”
小王连忙把老人手上的输液针拔出来并按住止血,一旁的患者见状迅速拨通了急救电话。 “喂,120吗?这里有人打针过敏了……” “大爷,大爷?”
老人的脸色因缺氧涨得发紫,扼住自己的颈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口中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季姐,氧气瓶来了!”
小王急匆匆地推来氧气瓶。 季晓霜将他的上身抬高,检查了口鼻中并无异物后,把吸氧面罩戴在了老人脸上。 “季姐,血压计。”
捏了几下加压手捏球,季晓霜看着一点点落下的水银计液面,面色严肃道:“血压太低了。”
“大爷,能听见我说话吗?大爷?!”
季晓霜拍了拍老人的脸大声道。 “病人喉头水肿引起窒息,是过敏性休克。小王,帮我把大爷的身体放平,去急救箱里拿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推。”
季晓霜说着,又伸出双手交叉相叠放在老人胸口,做起心脏按压来。 “我马上去!”
“救护车吗?你们怎么还没到?”
“呜……哇……妈妈我怕。”
“不怕,不怕啊。”
小王的应答声,患者的大吼声,躺在女人怀中孩子的哭声……周围的声音如一团团乱麻在季晓霜的心里滚来滚去。 大滴的汗水从她的脸颊滚落,浸湿了衬衫的领口。几缕碎发因按压起伏,滑落在耳边,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飘摇摆动。 季晓霜身边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极度的寂静中,只有心脏跳动微弱的扑通声格外清晰。 胳膊和手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不觉酸痛,不知时间。 老人的呼吸却逐渐微弱了下去。 “季姐,人不行了……” “不……大爷,你要坚持住,你可以的。”
季晓霜的眼眶红了,按压的动作越来越快。 “没用了季姐,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小王带着哭腔道。 面前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地上,痛苦的表情如同做了噩梦的孩子,像一张狰狞的面具凝固在了脸上。 急救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但一切为时已晚。 季晓霜的双手垂了下来,半晌,整个人像断线木偶般滑坐在地,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