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龙茗回神时,已日暮西陲。
抬头看见窗外残阳落日,心神又恍惚了一瞬。
入眼的苏州大街店铺已陆续关门,渐渐人去路空,余留几许清冷。
龙茗起身。一旁的小足子看到自家公子终于起身,忙凑上前去,却听自家公子丢下一句:“自己先回吧,无须找我。”身影便从窗口飞上了房顶,几个纵身消失在了楼宇之间。
小足子见怪不怪,当即也转身离开了茶楼。
五日后。
天边繁星已现,龙茗来到一处小巷的尽头。
眼前是一处宅邸的门脸,门脸不大,却很干净。据龙茗所知,田惜日就住在这里。
龙茗提了一壶酒,稍一提气,便上了屋顶。
下方是一处院落,院中有棵百年桂花树,值此时节枝繁叶茂,金桂飘香,驱散了蚊虫,平添了几分雅意。院子倒是宽敞,但屋舍不多,此刻仅两间房亮着灯。
或许田惜日现下就在这其中的一间,而自己此来……
龙茗蹙眉。
其实即便要来也不必此刻来。
可来便来了。
自那日后,已过去了五日。
这五日里,龙茗知道很多人在找他。
望一眼院中的桂花树,又看一眼手中的桂花酿。
桂花树下桂花酒,孤月当空只影单。
龙茗坐在其中一间屋顶的瓦砾上,望着天上孤月,一口接着一口地喝起了手中陈年的桂花酒。
夜空深蓝,明月高悬,清冷幽静。很像娘亲去世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一夜。
忽然想起年少时,每当夜里他闹着不睡觉,娘亲便会跟他讲许许多多关于星星的故事。若是满天星星的夜晚,娘亲还会带他到屋顶数星星,每次数着数着就在娘亲的怀里睡着了。
所以,他尤为喜欢星星多的夜晚,所以,他不喜欢明月当空。更不喜那些文人雅士追捧的月圆相思!
月圆人不圆,凭地空思念。
每一个月圆之夜仿佛都在嘲笑自己的孤独。
龙茗冷笑,猛灌了几口酒。
小时候,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龙家富甲一方,爹爹不仅武功高强而且俊美异常,当年爹爹被喜欢的程度远远超过现今的他,可爹爹却只娶了娘亲一人。娘亲过世之后爹爹也再未续弦。
娘亲并没有所谓倾国倾城的容貌,却是爹爹一生中唯一的挚爱。
那时,虽然龙茗还小,但他记得清楚。
小时候,娘亲与他一样,有时候像个调皮的孩子,总喜欢带他一起恶作剧,爹爹每次都被她们弄得头大,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娘俩给爹爹惹了许多麻烦,但爹爹每次都没有责备过他们,只是暗中一次次叮嘱着他:“小茗是个男子汉,要记得保护娘亲。”
娘亲因为年轻时受过伤,身体很弱,每月都需服用药丸续命,自从生下了他,身体更不如前,就连续命药丸也不甚管用了。爹爹用尽了手段遍寻天下名医,寻来各种珍贵药材,千方百计地为娘亲续命,可终究……
他与娘亲,爹爹很显然更爱娘亲。
就在他七岁时,娘亲离世了,爹爹日夜不眠,痛不欲生。几日之间,黑发已开始发了白。
他清楚地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月明星稀,他与爹爹并肩而坐。
爹爹讲起了娘亲。那一夜,爹爹望着他发呆,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娘亲,当他再次看到爹爹那种思念痛苦的眼神时,他忍不住红了眼睛。可爹爹却告诉他:“龙家的男子可以痛,却不可以哭。从今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
自此以后,爹爹消失了,十年不知生死。
而他,一个七岁孩童被送到了这苏州。孤苦无依,还继承了大笔的财富,在各种阴谋算计中狼狈前行。
他想笑,嚣张的笑。
如今堂兄来让他回家。
回家?回什么家,他哪里有家?
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爹爹凝望娘亲时,那眼神就像是看着心中珍宝。那时,小小年纪的他,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可当他长大了,渐渐地,也希望此生会出现这样一个人,那样的望着他,或者被他那样的望着。
就在这时,有人从对面亮灯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清冷月光洒落,那人发髻披散,似乎刚沐浴完,一边关门一边说:“刘妈妈和田勇还没回来,我先回屋了。”
“是,小姐。我收拾一下就来。”田双在内回答。
田惜日应了声,转过身来,长发似被夜风撩动,发尾飞起时,龙茗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地挠着。
随着裙摆的摇曳,少女一步步走向他所在的屋檐下。
龙茗仿佛被定了身,一动也不敢动,甚至随着田惜日的逐渐靠近而身不由己地心若擂鼓。
忽然间,龙茗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人会是田惜日吗?
关门声惊醒了龙茗。
他刚才在想什么?
太可怕了。
赶紧喝两口酒压压惊。
猛灌了两口,然而心绪似乎更加不平静了。因为他听到了下方屋内女子走动声还有一些轻微的响声。
暗暗猜测着,她在干什么呢?
又是一怔,自己在干什么?在干什么?!
在人家少女屋顶上偷窥、偷听、想入非非吗?!
他堂堂龙大少爷怎会沦落至此!
想站起来就走,可又想到此来目的。
这几天很多人都在找他。
而他谁也不想见,因为心里有点乱。
乱着……自己曾经给惜日的那个承诺。
他说过,只要田惜日能过得了此关,他可以试着接受她。
如今她毫发无损地过关了。
那么也是他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经过这几天的考虑,他终于有了决断。男子汉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
所以当下便来找她了。
虽然天黑了些。
虽然在人家屋顶。
但是!
既然有言在先,田惜日又真过了这一关,那么之前答应她的,就不能失言。
他决定给她机会,让她与自己相处的机会。
当然,还有些他不想承认的……一刻也不想再等的按捺不住!
只是现下情形……算不算偷窥呢?
他堂堂君子,这种做法似乎有些不妥。
可若让他现在去敲门然后带着礼物上门什么的……
终究还是撂不下那个脸。
怎么办呢?
倒挂金钩……推窗而入……窃玉偷……咦?……
这想法和过程……龙茗自己把自己都吓到了。一使力竟忘记身处何处把人家头顶的瓦片生生扣下来一块……垂眸一看,露出一个洞。再仔细一看,下面有双眼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别叫!龙茗伸出手去第一个念头就想说:是我!!!
然而还没说手底下一激动一使力,瞬间就破坏了好大一片的瓦,让自己与田惜日彻底看清楚了对方。
是夜,惜日在田双的侍奉下洗完澡刚回寝房,掌了灯后又铺好了被褥,还不想睡,便拿了本书躺在软榻上翻看。忽听头顶瓦片有异响,一抬头,看到头顶上破了个洞,毕竟是夜晚,她其实没看到屋顶上有人,也没反应过来屋顶上有人,正奇怪头顶怎么漏了个洞,就见一大片瓦没了,声音大不大先不提,但场面很惊人啊。随之而来的是一大片的月光拥挤而入,伴随着一张脸,自上而下望着自己,把惜日都吓呆了。
然后就听对面屋田双唤了声:“小姐,怎么了?”
“没事,是猫。”有人回答。田惜日再次惊呆了,因为这句话不是她说的,而是屋顶上的龙茗说的,还是模仿她的声音说的。关键是模仿的太像了!
然后就听龙茗低声说:“你我这番情景,你不想旁人知道吧。”
惜日无语了。确实不想……但是!……惜日戒备地盯着龙茗,摸起桌面的烛台紧紧抓在手里。一脸你疯了你变态你有病,千言万语无可发泄的没好气道:“龙少爷财力雄厚,不至于来寒舍当梁上君子吧?”此言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龙茗脸有点红,为躲避,抬头装看星星。看半天,他么的,这块天除了月亮哪来的星星!只得硬着头皮低声说:“我是来告诉你,坏了我的规矩却仍能消遥自在,你过关了。”
什么鬼。
惜日内心煎熬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跳起来质问可惜一想到那边屋中田双还在洗澡……田勇和刘妈妈又不在家,吼跳根本不是回事。这该如何是好……
强行忍住嗷嗷出去喊人的冲动,勉勉强强坐向软榻,可刚坐下就跟屁股下有钢针般站了起来。正咬牙想要低声质问他此来到底要干什么!?就听屋顶传来若有似无地轻喃:“我明天早上会先去大福园吃早点,然后再去青柳街巡视钱庄,跟着再去看看东四街的铺子,明日中午打算在万喜楼用个饭,再回府小睡一会儿,再去趟停鹤楼去买几本书,晚上与堂兄约在万喜楼,设宴为他送行。”
???
啥意思?
这啥意思?
田惜日傻愣愣地将龙茗的话听完了,全部都听完了。然后一脸懵地想,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大晚上的来我家上房揭瓦就是来告诉我你明天去哪哪吃饭逛街的?
不是,你还以为我跟踪你会跟你来什么偶遇?
放心,你去的所有地方,我全都不会去!你绝对看不到我的,你绝!对!不!会!看!到!我!的!
田惜日很生气,然而一个会武功的男人在自己屋顶上,她……不敢发作。
此方天地虽看不到几颗星星,但月亮却是真的圆。
大概该说的都说了,龙茗觉得点到即止也就够了。
见田惜日半天没有回应,龙茗装模作样拂了拂衣袖上的灰,脚下轻轻一踏,迎着清风朗月而去。临行前还哼了一声道:“乐傻了吧?”
仰头看着大窟窿的田惜日……
脑海里回荡着龙茗临走前说的那句:乐傻了吧。
乐傻了吧……
乐傻了吧!
乐傻了吧!!
田惜日从空了的那片屋顶清楚地看到了夜空中圆圆的月亮以及一排乌鸦呱呱地飞了过去……
她,抓狂了!
是你傻了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