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警官的新房子在市中心那边，这来回免不了要乘地铁。刚开始女儿们都在那担心他们年纪大了，会搞不清楚方向，说是要找人领他们多跑两趟熟悉熟悉，但都被他们笑着婉拒了。特别是最近又搬回这边的大志，坐在后面笑着说道：“地铁我们有什么不熟悉的，一号线那我不要太熟哦。”
早年，大志在跟着他们出来干了几年之后，就回老家盖了房子，娶了个漂亮的老婆，还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在那之后他就带着妻子跟在小舅子身后干活去了，把两个女儿交给了外婆和小舅妈带，可就是这一份放心却换来了一身的伤心。两个极度重男亲女的长辈，一个有亲妈护着的孙子，一个从小顶着男性光环的既得利益者，一个习惯了什么都要紧着弟弟优先的老婆，一个从小穷惯了的只知道靠金钱维系关系的大志，两个女孩从小的生长环境像是注定了一样。 正值成长期的大女儿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爆发，离家出走，逃课打架，只要是爸妈不允许的，她就要拼命的去干。争吵，史无前例的争吵，直到外婆和舅妈一致决定要让孩子跟着他们打工或是直接现在就给孩子订亲，养在别人家，等过两年再办酒结婚，先生孩子再领证的时候，大志终于爆发了，跟小舅子也闹翻了，搬了回来。可是女儿们要的陪伴，他给不起，只能是老婆回家陪读。可老婆回去了，还是放不下自己的亲人，绕来绕去，看似跳出来了，实则还是深陷其中，不过好在，女儿还是回去读书去了。 搬回来的大志，正好遇到吴所长家开工，就一路跟在潘晓妹身后干活，一如先前那般。巧也巧在潘晓妹那时候刚回来重新开始，而现在的大志正好也回到了当初穷小子的窘境，那些年赚的钱大部分因为两个女儿的原因都被他亲手送到了丈母娘手里。三人一起，再加上一个擅长抡锤子的王大爷，王江海还抽空过来做个水电，其他工种缺了再叫个老熟人，这个队伍就算成型了。 这帮曾今靠一身大胆和闯劲走天涯的老熟人们再次聚在一起，打算再回一号线寻找曾今的年华的时候，却被地铁早高峰给打败了。特别是过安检的时候，他们许多的工具都成了禁品，根本带不上去，特别是王大爷那行不离身的大锤小锤，没法子就让王大爷带着一堆的违禁品先回去了，等改天再找办法把这些东西运过去。 少了一人，大家心里虽有些失落，但剩下来的人也还有些回顾往昔的兴致，便继续出发了。上海的早高峰地铁太难赶了，人山人海的，好在他们几个都是经历过扒火车皮的人，更是历经过大大小小春运的人，上个车对他们来说倒不是什么难题。虽然没有座位，但站在地铁上，内心还是窃喜的。从90年建地铁开始，他们从市区慢慢的都搬去了郊区，装修的圈子也基本上是一路往外围发展的，平常来回的代步工具也从摩托换成了大马力、续航长的电瓶车，出租车、客车、公交车倒是都没少坐，但地铁真的是很少很少会坐。 可新鲜劲还没过，感慨的话也还没说完，他们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哪怕这么拥挤的车厢，人挨着人的，但他们这里却像是有一道天然的屏障一样将旁边的人都隔离开了，所有人都生怕挨着他们一样。大志和王海湖刚开始还在奇怪，但望着潘晓妹和王江湖的脸色变得难看，他们慢慢的也意识到了问题在那。 大志和王海湖这些年一直都是跟在别人后面干活的，来回的路也都靠自己的大功率电瓶车，四十分钟也好，一个小时也罢，风里来雨里去的都习惯了，平常除了逢年过节走亲戚外已经很少会在意穿着这些问题了。但潘晓妹和王江湖不同，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包工头，平日里不打扮干净都没机会跟人谈生意的。王江湖从那一年来上海开始就是衬衫加西装裤的打扮，不管材质如何，但穿上了才有机会跟人赔笑脸。哪怕就连如今的周文清也是，不管年轻时如何追求潮流，蛤蟆镜、花衬衫的，到他自己谈生意的时候也一律换成了老成的衬衫和西装裤，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只是如今，潘晓妹和王江湖为了多赚些钱，也开始重新干活了，所以便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裹在了身上，款式都不差，就是干活总归沾了些油漆什么的。 虽说他们自己都知道身上的衣服都是浆洗干净的，但看着周围的人那么拼命的在这么一个密集狭小的空间里都还要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时，一个个的心里还是刺痛的。望着周围的人一点点用眼神丈量着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他们虽然一辈子坚信着“凭本事挣钱吃饭，不丢脸！”
的铁一般的信条，但心底多少还是会感到受伤、委屈和不忿。回望着那一个个的疏远、漠视和嫌弃的表情时，大志有些冲动，王海湖有些难过受伤，就连潘晓妹也调整不好自己的心态，倔强的昂着头颅，顺带着手里不断的整理自己的衣服，只有王江湖低着头默默的拉着三个人，一句一句的说着：“算了算了。。”
好不容易到站了，下了车，由王江湖带着，一步一步的跟着标识牌出站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的世界不认识了，同一个站点不同的出站口，对应的却是天南海北。他们只想着尽快出站，根本没想到这种情况，于是只好回到站内，一点一点的靠着王江湖回忆岀那天的路线。可年纪大了的人最靠不住脑子，只好带着他们一遍一遍的用最笨的办法去找，好在那一站只有六个出入口。 总算到了地方，重整旗鼓的想要开工，可一个个的都凑不出一副完整的趁手工具，只能耷拉着头皮绕着房屋多转了两圈。沉默无声的空间里，大志丧气的抱怨着：“不是说是新房子吗？你不是还来看过吗？”
“是新房子，人家刚买的，那不就是新房子吗，总不能说是旧房子吧。”
潘晓妹也语气不善的说道。 “那天老吴忘记带钥匙了，他儿子又忙，我没进的来。”
王江湖一直低着头说道：“老瓶装新酒，旧房成新屋，谁想得到嘛，真是的。我看外面小区也环境挺好的，楼看着也不老，我哪知道会这样呢。”
“这房子，大爷不来，我们谁也动不了手啊。”
王江海拿出烟说道，“老二，你确定这里要重新装修啊？这房子装修看着不老啊，大可以再住两年，等那孩子结婚了再一把重装就好。”
王江湖想着也是，便打了个电话给老吴，说这么好的装修砸了可惜，要不简单改一改算了，但对方拒绝了。这房子原先的老人过世了，儿子一家又岀国了，这才想起来卖的，要不然SH市中心，双学区的好房源哪里那么好找。虽说老人走的也算安详，但老吴和老伴两人商议了还是决定重新装修为好。 既要重装，那只能等王大爷打头阵将主体全都清除干净才好动工，他们这会儿只能等。周文清那边找了熟人租了辆面包车，但说是要下午三点多才有空将东西送来。本来说好了只留王江湖一个人在这等就行了，其他人先回，但潘晓妹望着屋外的风景，许是想起了曾经刚来时的模样，便拉着王江湖的手，说是想趁这个机会去旁边的人民广场和外滩再看看。另外的两人本来就担心万一坐地铁错过站，或是买错票，走错出站口这种事情，现在听到这话正好也想去看看，之前就听说人民广场的小吃不错，说不定还能买些带回去。 几个人说去也就出发了，想去的地方不少，距离也都不近，但抄小路过去也不算远，走着逛过去正好，顺便看一看这几年大上海的变化。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很多地方虽然变了新模样，但越往外滩走去，还是有很多时代建筑的，越走越熟悉，几个人的信心也慢慢的恢复了不少。路过城隍庙的时候，几人还兴致勃勃的在那里挑了些小玩意儿带着。走累了的几人就在路边的小巷子里找了家小店吃了点东西、买了几瓶水，短暂的歇歇脚之后再出发。等到走上外滩，吹吹江风的时候，他们身上的疲惫像是被吹散了，眼睛里饱含笑意。 只是外滩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还有不少过来游玩的外国人，几人穿的服装都显得不合时宜，所以总是岔开人群，躲在小小的一方活动，身边也没什么相机，简单的几个转身算是逛了一圈，吹散了阴霾之后便装作莫不在意的、大步流星的赶去人民广场。 可刚走到了人民广场，电话就来了，周文清那边说车是外地牌照，听说要去市区，便尽量赶早了给他们送过来了，叫他们赶紧回去，免得耽搁了，对方到时候出不了市区。那时候，他们这帮在外务工的人即使赚到了钱也还是想着回老家盖房或是买房的事儿，压根没考虑过买车的事儿，所以对这些限行不限行的事儿平日里也不怎么关心。但对方既然特意这么说了，那肯定是要紧的，便都想着第一时间往回赶，可不敢给人耽误了。 赶时间，要快！大家一致觉得还是坐地铁方便，就一两站路的距离，几分钟就到了，正好之前他们也走了不少路了，就当歇脚。可人民广场那站的人流量实在是太大，又是每个来上海的人的必经之旅。广场那的人工售票厅那排满了人，问了一圈，只有当时新增自动售票机那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兵分两路，大志在那排着队，王江湖好奇的走到自动售票机那观察了一会儿。正好当时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在隔壁那台机子那买了张票，王江湖踮着脚，仔细的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在看到对方轻轻松松的在上面买了张票之后，便大着胆子学了起来。仗着多读过些书的优势，王江湖在旁边老婆和弟弟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的的操作了起来，他表面看起来镇定，但其实心里面也是直打鼓。 好不容易到了付钱的那一步的时候，不巧，几个人身上的硬币也凑不出两个一块，五毛的倒是有两个，一毛的也有，但一块钱却只有一个。没办法，只好尝试着塞纸币。五块的倒是有，但那时候的机子识别纸币的能力很差，有一点褶皱的都有可能吐出来。塞了两次，王江湖汗都出来了，旁边来来往往的还有很多人，王江海和潘晓妹见不行，便小声的劝着他放弃，“算了吧，算了吧。。。”
但王江湖却恼火了，望着旁边又有人当着他面买成了票，他咬着后槽牙低吼道：“我还不信了！我今天高低要用它买一张。换张钱，我再试试！”
刚刚听旁边路过的人好心提醒了要用新钱，尽量平整的塞进去之后，三人在一块儿找出了口袋里最新的一张20元纸币，做最后的尝试。很快，钱终于被那个冷冰冰的机器给吃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卡也出来了，但就是不见找零。王江湖便弯着腰开始仔仔细细的望着每一个缝隙，既好奇这机子到底会怎么个找钱的法子，又担心这机子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是刚刚被他弄坏了吧？ 但就在他低头查看的时候，机子突然动了，哗啦啦的开始往外掉钱。由于事发突然，他被吓了一跳，嗖的一声弹开了，旁边一直关注着这里的潘晓妹和王江海也跟着吓的叫出了声。那机子下面也没个接钱的工具，硬币蹦的到处都是，巨大的声响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一瞬间，几个活了半辈子的大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窘迫的站在那里。 突然，人群里出现了一个说着上海话的声音：“欧呦，外地人就是外地人，没见过世面，这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这边的人群里还没说完话，那边的机子那又传来了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又是好几个硬币从机子里跑了出来。又有一个声音说道：“哎呦，吓死特嘞！这群外地人不会把机子弄坏了吧，怎么老往外吐钱啊？真是的，不会用就不要用嘛，哎呀！不会是为了几个零钱特意弄坏的吧，哎呀呀~~” 刚蹲下来准备捡钱的三个人闻声僵在了原地，潘晓妹更是直接冲上去想要找她理论理论，但奈何周围人来人往的接踵而至，根本确定不了那人的身影。身旁的几人隐蔽的拉着她的衣衫，小声的说着“算了算了”。屈辱的蹲在地上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捡着几个硬币，倔强的咬着牙不让泪水留下。突然有两个孩子走到他们身边，清澈的双眼囧囧有神的盯着他们，不带任何杂质的伸出手问他们：“叔叔阿姨，这是你们掉的硬币吗？给你！”
短短的一句话烫平了之前的不适，笑着感谢之后，几人终于回到了小吴警官的新房那。很快，周文清跟着车赶来了，卸完东西，一行人窝在车里回去了，再没看一眼窗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