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经略又打胜仗了!”
“我大宋官健直入夏人境内,一仗就斩首数千人!”
“妙哇妙哇,谁说我宋军只会守城不会野战?对了,西夏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此番又是跟着他老娘御驾亲征,怕不是要在阵前尿裤子了?保不准教梁太后揍一顿,嘿嘿……” “有理,有理,夏人那边乃蛮夷之地,婆娘比汉子还狠。如今当政的小梁太后,与自己的亲哥哥夺权,竟将本来倚重的哥哥一家,诛个一干二净。天爷,这,这自己出面、血洗娘家的女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牝鸡司晨,国必有大难。夏人活该。”
“哎,你们可听说,最近朝廷屡屡获得证据,官家的祖母,当年亦有图谋废立的行径。”
“我就晓得!那老婆子临朝时,就是个厉害角色。诸君请想,我大宋立国百余年,头一回发生宰相被贬死岭南的惨事,就是在那宣仁太后当权之时。”
深秋的晌午,巳时末刻,阳光变得慷慨起来。 东华门外每日里等着看敕榜的京城闲人,亦纷纷聚在最明亮温暖的张榜处。 他们仿佛一堆又一堆远离弹弓射程、并且吃得太撑的麻雀,叽叽喳喳、兴致高昂地,为国朝在边关屡创佳绩欢呼,为权贵在死后被鞭尸而兴奋。 姚欢忙完了早市,从竹林街出来,往城西去。 经过喧闹的人群时,她也驻足听了一会儿。 她想听听,宋军是否已经各回本路。 如果那样的话,应该意味着,邵清可以平安下值,归来京都了吧? 请他吃一顿小龙虾! 小玥儿做鮓的手艺一流。待邵清回京,正好请他去苏公宅邸一叙,也请他尝尝虾肉鮓。 姚欢正兀自琢磨,很不巧,人群中有住在这一带的街坊,认出了她。 “这就是朝廷挂匾表彰的守节娘子!她当年已经定了亲的郎君,殉身于宋夏洪德城大战。”
麻雀们闻言,哄地一声,越发激动起来。 “好教娘子得知,边关传捷,章经略所部环庆军俘获西夏擒生军多员猛将哇!”
“夏人此番被打得落花流水,恭喜娘子大仇得报。”
“咦,娘子你还在街上作甚,怎地不回去设酒摆食、祭奠先夫?”
姚欢面上清冷淡漠、目光涣散,胸中则充盈了厌烦之气。 那些一旦上了战场、便勇往直前的将士们,她发自内心地崇敬。 但眼前这些,衣着光鲜、吃着京城房租、啃着祖上产业过日子的麻雀们,自家不出一兵一卒、却表现出对于战争源源不断的热情与鼓吹,令她鄙夷。 他们望向自己的目光,也看不出任何悲悯的共情与克制的尊重,他们只是像酒酣耳热的食客们忽然又见桌上出现一道好菜般,觉得助兴,觉得带劲。 眼前这些人,或许还有宋、夏居庙堂之高的那些人,在他们口中,战争不过是下一局棋、写一次奏章、画一幅画,或者,转嫁一次国内矛盾、提升一次官袍服色。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熙河开边、五路伐夏、洪德城战役……这一场又一场战争中,有时候是夏人赢,有时候是宋人赢,但那些孤独远去的亡魂,哀痛的家属,无论属于宋军还是夏军,都像轻得不能再轻的微尘。 姚欢转过身,举步要走,迎头却撞到她不想见的人。 一身绿袍、手捧敕榜的曾纬。 曾纬端严的神色盖不住俊秀的五官,而头上一对儿帽翅颤巍巍的乌纱冠,袍上扎着的牛皮腰带,脚上那双崭新的官靴,更是为他增添了意气风发的官僚美感。 才貌双全,殿试榜眼,相府公子,天家新宠,滚烫出炉的曾御史,风度翩翩地往东华门外张榜处一站,要不是周遭主要围的都是大老爷们儿,且有禁军侍卫值守,只怕发生在潘安身上的“掷果盈车”的故事,此际又要重演一遍。 大宋有张贴敕榜的制度。公告国事、劝励百官、晓谕军民的“王言”黄榜,必须公布于皇廷内外。百官上朝之地,和皇城下民众往来之地,都是张榜的所在。 姚欢管城门张榜、唱榜,叫“北宋新闻联播”。 但她记忆里,奉旨张榜、唱榜的,都是开封府的吏员。御史台的官员,用王安石的话说,乃“天子所谓士也”,主要负责在皇城内、大殿上的张榜与唱榜。 曾纬由御史台书吏和两个禁军簇拥着,直直地走过来。 他一眼看到了姚欢。 曾纬好像蒙了一层含情之雾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喜。 今日官家命他亲自来东华门外唱榜,他便想着,会不会碰到她。 他这大半月来,太忙了,忙着加官领职,忙着承欢御前,忙着作为官家赵煦钦点的骨干,与蔡京、邢恕一道,入主同文馆,将同文馆建成了一座崭新的审理要案之所。又运来元祐八年立储前后的一些奏章,羁押当年宣仁太后身边的一些内侍老人,准备彻查宣仁太后与王珪、刘挚等臣子,图谋废立、危及官家当年储位的案子。 但即便他忙成这般,也还惦记着心爱的女子。 他为那日的草率而自责,百忙之中,去到李夫人的裁衣坊选好做锦缎,叮嘱李夫人务必在立冬前赶制出来。 又在城中最好的首饰店,挑了一对儿玉镯,亲自送到太学,央蔡荧文转交给欢儿。 然而此刻,曾纬与姚欢目光碰触,觉得犹如火舌遇了冰面。 她还没气消? 就算她不知亲持敕榜的御史在朝官中是何份量,就算她眼里没有喜见郎君封侯的崇拜,难道,多日不见的相思之情,也没有? 她在想什么? 她把我当什么? “曾御史,曾御史……” 曾纬身后的吏员,见他盯着一个路人模样的小娘子看,忙压着嗓子提醒他。 吏员心道,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哪,就是这般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酒色财气。但是,你就算只是个八品新官,毕竟也代表着朝廷的颜面,还是台谏中人,要招蜂引蝶,怎可身着官袍时流露这般情态。 曾纬醒悟过来,却也干脆不收回自己的目光,而是往姚欢周遭的人们面上,一个一个地扫过去,端足了朝官来唱榜的气势。 他清了清嗓子:“夫土所以载水,水所以利物。水利,则天下安。今国朝得闻喜讯,京西黄河水清,澄澈分明,长波浩浩,百里如镜。既克外辱,又绝内患,朝纲整肃,君侧清正,故上天嘉许,尔等大宋子民,生当海晏之年,得见河清之日,无论男女老幼,鳏寡孤独,何其有幸!”
从这位风姿卓然的年轻朝官口中,听到黄河竟然清了,围观百姓登时又爆发出生逢盛世的欢呼,挤挤挨挨地随着曾纬一行,看他们将墙上旧榜小心地揭下,换上今日这张写满黄河水清、边关奏捷、苏湖大熟、番邦朝贡等等各种好消息的新榜。 一时之间,大家都高兴得,犹如踩上祥云,随着领头的男神,一同位列仙班去也。 然而,人群背后,忽地响起一个少年郎的清脆之音:“今岁春夏,陕边大旱四月,滴雨未落,土地龟裂无水,自然也少了许多泥沙被带入黄河。朝廷强行改黄河回到东边故道却屡屡失败,黄河照样往北奔流直去,而河北一马平川、水流平缓,泥沙得以沉降,是以百里如镜、水面不浊。这并非奇事,更不必视作乃上天对国朝在内欲废前朝太后、在外屡屡开边拓土的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