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尚仪料得没错。 郝随命御厨娘子们取了鲭鱼的两腮之肉、给刘婕妤煮鱼汤后,御膳所的人,确实就将剩下的鲭鱼就扔在露天的院子里。 当时,姚欢还傻乎乎地问,这些鲭鱼身子那么新鲜,是否可以继续做其他的菜。 立时有小厨娘搭了她的话道:“姚娘子真是不知宫里头的规矩呀,一位娘娘用过的食材,定是不能再给旁的宫里用了,更不能教我们下人吃去,便待明日宫禁开后,由鱼行的人再取走。”
不过此刻,姚欢并没有莽撞地立刻去接张尚仪的话。 听起来,张尚仪似乎很不以为然某些行为,可是,她是因为真的心疼浪费呢,还是因为与郝随有什么过节呢? 再者,姚欢早在西园雅集时就有的那个疑问也翻涌上来。 她模糊记得,史料中,提到过曾布有个养女张氏,在内廷做到品级相当高的女官。 而且,野史还添了颇有桃色意味的一笔,道是张氏与曾布相差三十岁、却成了曾布的情人。 现下看起来,年代和年龄都是对得上的,眼前这张氏,可是史料所载那人? 那日在西园,倒看不出曾纬与这张氏有何异样。 嗯,不对,我好傻。 姚欢暗啐自己一句。 如果这个张氏真的就是曾布送入宫中的耳目,她又怎会在公开的场合,表现出与曾家子弟的熟络。 只听张尚仪叹口气,侧头看了眼姚欢,问道:“这茶,如何?”
姚欢相信,在这老江湖的中南海大秘书面前,什么都别装。 何况她连装都装不像啊。 遂老实回答:“尚仪,我……不懂品茶。”
张尚仪眼中异色一闪,放下茶盏,盯着姚欢看了须臾,轻声道:“你这话,教我想起十五年前的自己。姚娘子,那时候,我住在海州,舅家有亲戚是做茶叶行当的,表兄常送茶饼来,煎与我饮,问我如何,我便如你这样回他。”
她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吸几下鼻子,仿佛在享受晚风送来的桂花香。 “倘使他家不是做生意蚀了本,倘使他没有为了躲债逃去北边、饿死在饥荒里,此刻,我大约正与他在桂花树下饮茶,也不会再说出不懂品茶的话来。”
嗯?什么意思? 这位表兄,是张尚仪曾经的情郎? 只听张尚仪又道:“一瓮酒,醉一宵,一斗米,活十口。多少粮食,若不用来酿酒,存在仓里,饥荒时能救成千上万的性命。便是丰年,鱼羊虾蟹,就这么随便糟蹋了吗?看看开封城内城外,穷苦之人哪里又少了去……” 她音量自然不大,但分明有股沉郁无奈之气。 姚欢虽诧异此人怎么有些交浅言深,可转念一想,少年时的心上人死于饥荒,那么,她对宫中御膳所的奢侈糜费反应激烈了些,似乎,也不算奇怪。 姚欢于是小心问道:“尚仪是海州人?”
张尚仪点头:“元丰五年随叔叔婶婶来到开封的,后来便入了宫。”
姚欢算了算年份,感慨道,怪不得你有倾城之姿,却没成为妃嫔。 元丰末年,宋神宗虽然才三十几岁,但已经快不行了,不久他儿子赵煦登基,才八九岁,那阵子,宫里如张尚仪这般的妙龄奉御,碰上如此时间窗口,估计美如天仙也没辙。 不过,如此说来,这位张尚仪好像与曾布家无甚瓜葛。因为,曾布的养女,据史料记载是个地方小官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在当地被曾布和魏夫人收养,然后来到开封。 张尚仪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姚欢。 从品评宫中事,到胡诌自己的身世与情事,几个回合试探下来,眼前这个姚氏,毫无或惊异或动容之色。 要么,她根本不知道我与曾府的关系,要么,她知道了、却在装傻。 张尚仪有梁师成那样的干儿子在赵佶府里头,自是一早便知,向太后为了唱唱崇尚节俭的调子,令这民间小娘子来宫里头做些简朴小菜。 但昨日她去陪向太后诵经,却听到向太后说,这姚娘子人品端方,看着也机灵,又是曾府昭告天下认的义女,当前文坛颇有名望的李格非做的见证,母亲家也是沈括的族人,正合适留在宫里头,而且是留在孟皇后身边服侍。 张尚仪吃惊不小。 继而,她过于敏感地意识到,莫非,曾布又安插了一个人进来? 可这个人,全然没有与自己搭上线的反应。 所以,曾布并不打算让她听命于我张玉妍吗? 曾枢相,你是有了将我当弃子的想法了吗? 张尚仪面上一派看透人生无常的淡然,一颗心却渐渐充塞了猜疑、惶然和忿忿之情,烧着烧着,仿佛整个胸膛都充满了怨火。 有道是疑人偷斧,张尚仪越看姚欢,越觉得她不是什么简单的市井厨娘。 …… 姚欢在御膳所的后头两日,可谓与厨娘宫婢们教学相长。 鸡爪子教完了,猪大肠儿左右是不可能出现在宫里的,那就教教姨母所传的拿手菜——猪肚糯米糕吧。 这个时节,正是莲子新打上来的时候,嫩得能掐出水来,生吃甘甜,与粮米同煮,更是清香宜人。 姚欢便将猪肚糯米糕中的红枣,换成了莲子。 洗猪肚的时候,她也没有用白矾,而是用了头一日就请宫婢备下的皮糠。 将肚子外的白色网油撕去,剖开肚身,几把皮糠撒上去,瞬时覆盖住了那臭烘烘、骚呼呼的胃中粘液。 姚欢来回揉搓,待皮糠滚雪球似地,将秽物都团了下来,才问婢子们讨些平时洗羊肠的零星粗盐,复搓一次,方去洗净。 婢子们从小也是苦人家出身,知道盐乃贵物,即便如今给天子家做奴仆,见姚欢知道不要浪费盐,对她的好感也增了几分。 因又见那猪肚子洗净,添了越州甜酒、与鸡架鸭架同煮后,汤色如奶,荤香独特,让人仿佛闻闻都能心花怒放似的。 其中有个健谈的婢子便由衷赞道:“宫里头平时哪里用猪肉做过菜了,我竟不知,这猪身上的玩意儿,煮起来这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