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一年。 许志亮已经同县医院的一名护士结婚并调到了县城边上的一所小学当副校长,教育局为河边村小学新派来了一对三十多岁的带着两个娃的教师夫妻,男的叫陶立平,任校长,女的叫李士珍。 虽说多了一个人,可由于学生人数也增加了,在陶校长的建议下,王惠贞还是留在学校当民办老师,她曾向陶校长和村支书建议由林芳贞来替换她,她说林芳贞的文化比她不知高了多少倍,陶校长没说什么,可支书孙宝贵犹豫了一阵,说林芳贞成份高了些,不太适合,王惠贞只好留在学校里,再也不敢提让林芳贞返回来的话。 这一年秋收完后的一天,孙支书召集所有人开会,宣布了一项重大政策——加入高级社。 高级社,这是个新名词,人们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孙支书解释说:“土改这几年来,虽然没有了过去地主老财的剥削压迫,人人都有了土地,可是还是有人变富了,有人这变穷了,继续这样下去,谁也不敢说以后不会出现新的地主老财,新的剥削阶级。”
“大家自发地成立了互助组、初级社。互相帮助,可干去干来还是单干,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比不上集体的力量,为了更好更快地建设社会主义,现在上级号召,不,是规定!规定每家每户都要加入高级社。”
“各家各户按人头按比例留一些地,这叫自留地,其余的地全部入社,耕牛也一起作价入社,这田地怎么种也统一安排,现在的村不再叫村了,叫‘生产大队’,每个生产大队又可以分成几个生产小队,村长以后也不叫‘村长’了,叫‘大队长’,书记叫‘大队支部书记’,每个劳动者都叫‘社员’。”
“以后所有的生产劳动,由大队统一安排,每次劳动都记工分,做得多的工分就多,就能多分粮食,做得少的只能少分粮食,这才就真正的多劳多得,这才叫真正的社会主义……” 听完孙支书的话,人们的议论声一下炸了锅,有眉开眼笑欢欣鼓舞的,有捶首顿足哀声叹息的,也有不开腔不作声默默盘算的,还有四顾茫然不知所措的。 王惠贞和林芳贞坐在会场一角,孙支书的话她们都听明白了,王惠贞见林芳贞脸上露出笑意,她问:“你喜欢这样?喜欢把你的田地交出来?”
林芳贞说:“喜欢,怎么不喜欢?这样我就只管干活了,干部安排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操心庄稼怎么种,也不操心它长得好不好,省了好多心啊,这不挺好的吗?怎么?你不喜欢?”
王惠贞:“也不是不喜欢,听起来也挺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你舍不得那些田?”
林芳贞不解地看着王惠贞问。 王惠贞:“不是舍不得田,我也说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天回家后,王惠贞呆在牛圈旁,看着圈里的牛,一看就是半天。 现在圈里这母牛,名叫“狼甲”,二十年前,张道松送给她家的第一头小牛也叫“狼甲”,现在这儿狼甲,是当年那狼甲的第十代,一晃,已经二十二年过去,天干数从“甲”到“甲”已经转了一个轮回。 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她拒绝张道松送给她家那头牛,他说头牛是借给她的,在他需要的时候还他一头牛就行了。 她知道其实就是送给她,可嘴上说的是借,既然是借,有借就有还。如今田地归公了,全家人的自留地也不过几分,看来牛是用不着了,以后可能各家个户也不养牛了,借东西不能不还,现在不还,以后就没牛可还了。 这二十多年来,当年那“狼甲”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不只一头,其他的都卖了,只留下一头母牛传宗接代,的应该把现在这头“狼甲”还给他。 可是怎样还呢?她却着实为难,谁去还?怎样说? 如果让云忠或杨淑芬牵着牛上门去还,以张道松的性格他可能会找各种理由拒绝收下这牛,而以他媳妇焦连枝的性格,有可能她会赌气说要还就要还所有的那头狼甲的后代牛,得还几十头牛,要真是这样,不管是云忠还是杨淑芬,都可能会跟她闹翻脸。 如果让礼正去还,毕竟是孩子,说不清楚不说,还显得太随便。 她想去想来,还得自己亲自去还,可一想到要亲自上门去面对张道松和焦连枝,她心里就有些发怵,她怕面对张道松,怕让心灵直面那段曾经的青春岁月,怕揭开那个二十多年前的伤疤。 可要面对的,推不开逃不掉,还得必须面对,就象面对这些年来无数其他困难险境一样,这一次他也必须面对。 过两天星期天,她打算让云忠的第三个孩子,十二岁的侄儿礼书去把张道松叫来,她在河边放着牛等着他,不管他态度怎么样,这牛无论如何要还给他。 这天早上,王惠贞让礼书牵着牛,她跟着一起来到了河边大柳树个地方,她对礼书说:“你去就对他这样说,你把他叫出来,单独对他说,说我大孃说你家的牛跑到河边大柳树那里去了,大孃让我来叫你去把牛牵回来。”
礼书去叫张道松了,王惠贞自己捡了块石板,坐到大柳树下,牛则在一旁自由悠闲地找草吃。 这一段是河道拐弯的地方,为了保护河堤,岸边种了几十棵柳树,父亲原来说过他小的时候这儿就早有了这些高大粗壮的柳树,也不知它们有多少岁了,它们粗糙的树皮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她的目光在这些柳叶变黄,柳叶渐落的柳树上巡视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从上游数下来的第五棵树上。 是的,此时她才明确地告诉自己,她情不自禁地在寻找这棵树。 当年,张道松就把她捆在这棵树上,也是在这这棵树上,他叫着她“云妹妹”,决然地砍断了自己的一截手指向她发誓,证明他对她的情意,他把她捆在这棵树上,看到她已经铁了心要当斋姑娘后,他临走还说“我不放你,那绳子就是我的心,要捆你一辈子。”
此时此地,想到这里时,王惠贞的双目早被泪水蒙住了双眼,朦朦胧胧中,她只听见那句话在她耳畔不断地回响: “我把你捆在柳树上,我们的先生说过,柳就是留,我要留住你,佛的世界是虚空的寒冷的,那不该是你呆的地方,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这里有颗为你跳动的心,有为你流淌的血。”
“我不放你,那绳子就是我的心,要捆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