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架上犯迷糊的人呆傻而又虚弱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有气无力地说着毫无头绪的胡话:
“咱们今天也许有白菜焖肉吃吧?我看海报说,来了一个有名的瑞典人,电子学家。”
“狗屁的电子学家,瑞典人全是混蛋,昨天电视里说的。”
“这些人蠕虫吃多了。”小女孩边走边解释。
在一块木框货盘上,赫然躺着一具浮肿的尸体。
阿尔乔姆眼见一只大耗子,口鼻浮出水面,游过去啃噬尸体,悲愤地喊道:“八米之下,如同地狱!”
“别伤心!”廖哈宽慰他说,“即便在地狱,也是我们的人!他们连俄语都没忘,好样的!”
终于来到了这个被诅咒的村庄的另一头。前面已是死路。
“喏!”小女孩唾了一口,“就在这儿。子弹拿来。”
“喂,有人吗!”经纪人仰着头喊,“听说你有鸡蛋卖?”
“没错。”一丛蓬乱的大胡子从上面垂下来。
“子弹给我!给我子弹,坏蛋!”小女孩急了。
廖哈无奈地叹口气,不情愿地给向导付了钱。周围巢穴上的人看得眼红。
“怎么卖?”
“俩!”大胡子说,“两颗子弹!”
“我来两个,还有我的同伴们……再来三个。这可是笔大买卖,老哥,今天你可赚翻了。”
头顶传来一片骚乱和哼哼唧唧。
过了一分钟,一个光身穿着西装上衣的男人站到了买主们面前。
用来遮羞的是一条白裙子,是用一个大购物袋从下面割开改成的。
蓬乱的大胡子脏兮兮的,眼睛里燃烧着油光。
男人一只手里郑重地托着一枚沾着鸡粪的鸡蛋,俨然沙皇托着象征王权的金球,另一只手温柔地抱紧一只枯瘦的目光惊恐的母鸡。
“奥列格。”大胡子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
“能不能优惠点,老哥?”经纪人拍着叮当作响的子弹袋。
“什么货什么价,”奥列格坚定地说,“一颗鸡蛋值两颗子弹。”
“好吧……就依你吧。拿来吧。煮熟的吗?再来四个。给你……一,二……五,十。”
“不行。”奥列格摇摇头。
“什么不行?”
“鸡蛋只有一个,给我两颗子弹,多余的我不要。”
“怎么会只有一个?”阿尔乔姆慌了。
“全站台只有一个,今天。赶紧拿着,趁别人还没高价买走。而且是生的,这里没法煮。”
“那怎么吃啊?”廖哈皱着眉头问。
“直接喝啊!从这儿敲开口,直接喝,”奥列格比画了一下,“先付钱。”
“行吧,给你子弹。我可不敢生喝,上回喝生的躺了一个月,差点没命。我自己找地方煮去。”
“不行!”奥列格鸡蛋没松手,子弹也没接,“必须在这儿喝,当着我的面!不然不卖!”
“这又是为什么?”经纪人惊讶道。
“因为我的丽巴需要补钙,不然你以为她拿什么来生产鸡蛋壳?”
小狼崽子在旁边看着,像在动什么心思。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地从幽暗中钻出,不光小孩子,也有大人,凡是住在附近的全部聚拢过来,都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什么什么?”廖哈不可置信地问。
“鸡蛋壳是由钙质组成的,上过学吗?想要下蛋,丽巴需要补钙。你让我上哪儿找钙去?所以,你只能在这儿喝,然后把蛋壳留下。丽巴吃了鸡蛋壳,明天你可以再来买一颗。”
“就这,两颗子弹?!”
“什么货什么价!”奥列格坚定不移,“我绝不发黑心财!一颗子弹给丽巴买蘑菇,另一颗子弹给我自己买蘑菇。一天一颗。明天,又是一颗新蛋。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跟瑞士手表一样精确。你不要,我卖给讨伐队去,他们最喜欢生蛋黄拌糖了。你到底要不要?”
“你说卖给谁?”荷马问。
“拿来吧!生蛋黄拌糖!”廖哈嘟囔道。
“你小心点敲,别碎喽。”
“不用你教!”——“啪!”
“真是行家!”围观人群中有人低声赞叹。
“好吃吗?”一个肚子肿胀的小男孩眼巴巴地问。
“你别喝那么快!要慢慢喝,慢慢品!”一个跟男人没啥两样的女人建议。
“蛋黄!快喝到蛋黄了,看见了吗?”
“瞅他这架势,好像天天喝鸡蛋似的!”
围观者并没有妨碍到廖哈,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他还想煮煮吃呢!鸡蛋生着喝才好哪!蛋清,像液体一样流动,人的灵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奥列格捋着大胡子说。
“大叔,”阿尔乔姆问奥列格,“从这儿要怎么出去?”
“去哪儿?去干吗?”
“你们这儿下一站是哪儿?我们要去花卉站。”
“那儿有什么好去的?什么都没有!”奥列格斩钉截铁地宣布。
“哎,我说,”经纪人津津有味地嘬着蛋壳沾满粪便的鸡蛋,憧憬道,“你看,你为什么不去捉蠕虫吃,然后每天攒一个鸡蛋,攒够二十天,然后到汉萨一次性卖掉,用换来的钱再买一只母鸡?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每天坐吃山空了,一个月之后就有结余了,对不对?”
“那丽巴怎么办,给她吃蠕虫?母鸡好干净,蠕虫会把它毒死的!你懂什么啊!”
“那就孵小鸡?我可以借给你一颗子弹买只公鸡,”廖哈把剩余的子弹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把玩着,“或者,我可以用这只公鸡入股,将来咱们成立个股份公司,算我一半股份,怎么样?”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小狼崽子再也忍受不了这无聊的安分,突然蹿过来,自下而上猛地一拍经纪人的手掌,尖锐的黄铜弹头纷纷掉落,钻过木框货盘,穿过污水,沉入水底。围观喝蛋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你这小杂种!”经纪人怒叱,“都给我滚开!滚,全部后退!”
“这下你的贷款可好了!”奥列格幸灾乐祸,“还想着开股份公司!图个什么呢?”
“该死的!”廖哈蹲下身,开始在冰冷的污水中摸寻自己落水的子弹,还没喝光的鸡蛋高高擎在另一只手上。
小女孩早就爬到了够不着的高处,躲进了破烂的袋子中间,也许正躲在哪儿向自己的流浪汉庇护神祈祷,希望经纪人不要把子弹全部捞起来。人群蠢蠢欲动,但看见阿尔乔姆的自动步枪,没人敢轻举妄动。
“金钱带不来幸福!”奥列格断言,“人并不需要太多东西。就拿我来说吧,一个鸡蛋还是十个鸡蛋?一个鸡蛋已经完全足够了,十个鸡蛋也许会让我犯上肠扭转。我以前这么过,今后还是这么过。”
也许是卑鄙的流浪汉之神听到了小女孩的低语,从自己擀毡的大胡子里拔下一根毛,咕哝了几句咒语,于是,经纪人廖哈没摸到子弹,反而摸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玻璃碴。拔出手一看,上面划了一道小孩嘴一样的大口子,正向外涌着黑血。
“该死!你们这群混蛋!”廖哈愤恨地直哭,一把捏碎见鬼的鸡蛋壳,用力甩向黑暗。
围观人群惊得呆若木鸡。
“混蛋!恶棍!你,你干了什么!”奥列格半晌才从蛋壳那迅疾消失的抛物线和清脆残忍的碎裂声中回过神来,嘶喊道,“你这混蛋!畜生!该死的混蛋!”
他抱着母鸡丽巴,光脚蹚着冰水,朝蛋壳飞落的方向赶去——它好像就在那儿,白白的。不料,一只饥饿的耗子抢占了先机,叼住鸡蛋壳,吱吱叫着,一下子跑没影了。
奥列格彻底陷入了疯狂。
他把母鸡放在铁架上,冲经纪人扑过来,双手胡拍乱打。他在地铁里活了这么多年,却仍未学会打架。经纪人一记左勾拳,精准地敲在他下巴上,一下子将他撂翻在地。他趴在木框货盘上,大胡子浸泡在水里,绝望而屈辱地喃喃道:“我的全部生活……畜生……我的整个生活……唯利是图的商贩子……贷款……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人群被情绪带动着向前拥了一步。阿尔乔姆为防不测,拉开了自动步枪的保险栓,把枪端得更顺手些。然而,并没有人打算为受害者出头。
“这下奥列格可有得受了。”人**头接耳。
“见他的鬼去吧!”
“他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现在他跟大家都一样了。”
可怜的奥列格哭了。
荷马试探着劝慰奥列格:“汉萨不是有那么多沙子呢吗!新村庄站也在装修,可以让母鸡吃点沙子;再者说,兴许它肚子里还有一个鸡蛋呢,内部储备……”
“自作聪明!你懂什么母鸡的内部储备!你自己去汉萨吧!你自己去那儿吃沙子吧!”
廖哈茫然失措,用自己的那只好手攥紧伤手的手腕,手掌上诡异的小嘴仍未闭合。很明显,经纪人必须现在立刻用酒精消毒,因为这污毒的浅水中什么都可能有,过不了一天,廖哈一定会出现坏疽。
“谁有私酿酒?”阿尔乔姆朝破烂的钢铁丛林喊,“给伤口消毒!”
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猴子一样挖苦的讥笑:私酿酒,哈哈,消毒,哈哈。
“你们这儿一半人都是醉鬼,肯定有私酿酒!用什么酿的都行!”
“用大便酿的都行!”廖哈哀求道。
“他们那是吃蠕虫吃的!”一个同情的人解释,“蠕虫有致幻作用,不过蠕虫体内可不含酒精。”
“一群废物!”经纪人大怒,“废物!”
“你们去找当兵的要点儿。”有人建议。
“对,对,去找大兵们要去。”另一个人嗤笑道。
“对!”阿尔乔姆扶住廖哈的肩膀,“我们回边境去,送你回汉萨。签证不是还在吗?‘绒线衫’应该早就走了。到那儿给你包扎一下,然后我们再逃跑。”
“去哪儿!”奥列格大叫,“你们想去哪儿?!我呢?!我该怎么办?!”
“我可不想再去送死了!”经纪人执拗起来。
“你们别想跑!”奥列格充耳不闻,“你们把我的计划全打破了!”
“听着,大叔……”阿尔乔姆抓住自动步枪的弹匣,想从中取出几颗子弹补偿奥列格,但后者完全会错了意。
“刽子手!讨伐队!你想打死我?!来呀,开枪啊!”他站起身,猛冲过来抓住枪管,顶在自己肚子上。
砰——!
老母鸡扑腾着被剪短的翅膀,惊恐地飞下铁架,在木框货盘上拼命狂奔。人们被吓傻了,震聋了。回声绵绵不绝,顺着地下河漂远。
“你干什么?!”阿尔乔姆惊呆了。
奥列格缓慢地坐了下去。
“就是这个……”他说。
奥列格腹部的西装上衣被某种发光的液体浸湿,那液体向下流淌,流到白色的聚乙烯裙子上时现出了本相——一种稀薄的橙黄色血液。
太荒唐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叔?”阿尔乔姆质问,“为什么?!”
奥列格用目光搜寻着母鸡。
“把丽巴留给谁呢?”他忧郁而又虚弱地说,“把她留给谁?他们会吃了她的。”
“你这白痴,为什么?!啊?!”阿尔乔姆咆哮着,他恨自己,恨奥列格,恨这一切。
“别这样喊叫,”奥列格请求他,“我快要死了,丽巴……丽巴过来……”
“你这个混蛋!白痴!把他抬起来!快,抬腿!我们去汉萨!”阿尔乔姆对经纪人吼道,同时从背后托住奥列格的两腋。
但一只手受伤的廖哈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于是阿尔乔姆把旅行箱塞给荷马,将背包驮到廖哈背上,自己背起奥列格——他的身体很轻,而且已经变软——朝通道跑去。
“奥列格呀奥列格。”人群里有人说。
“就这么死了。”
“鸡蛋也救不了他了。”
…………
随后,阿尔乔姆便跟着荷马离开了这里,不再去纠结人们的话语。
背着廖哈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们转身离去没有多久的时候,奥列格便选择了自杀。
而现在则是在寻找前往地面的道路,但好景不长。
他们遭遇了怪物的攻击,荷马等人将手中的枪一泄而空,才勉强的将怪物击退。
而阿尔乔姆为了保护廖哈,身受重伤,昏迷了过去。
荷马几个人只好将阿尔乔姆送回全俄展览馆站,但迎接他们的不是居民的欢呼,而是居民的嫌弃跟安娜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