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过后,年味逐渐淡了下去。
年宴那夜张扬带来的后果终于开始显现,雪花般的奏折几乎将谢桀的桌案淹没了。
大半个朝堂都以何相为首,此时反噬起来,个个义正言辞,悲痛欲绝,仿佛谢桀已经成了个昏君,明日就要为了美人亡国。
谢桀要从这些人之中分辨出何相的势力,淑妃母家暗中的推波助澜,和看形势而动的墙头草,简直焦头烂额。
阿赫雅也乖觉地没有在此时去打扰他,而是筹谋了另一件大事。
这日天色昏暗,阿赫雅吞下最后一片羊肉,身旁的柳奴便端上了每日一碗的药。
她盯着黑浓的药汁,眸光冷凝。
这一回,不需要柳奴哄,她便径直端起来,一饮而尽。
热意入喉,烧灼成一片滚烫,又逐渐凉了下去,绞得肠腹欲碎。
“呕——”
她捂着嘴,血色顺着纤长指尖,滴滴落下,在地上溅开。
太疼了。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额上已经被冷汗覆盖,呼吸被铁锈味充斥。
“姑娘!”柳奴瞳孔微缩,几乎是下意识喊出声。
她抓住了柳奴的手,在她的手掌间描摹了几个字。
“别怕。”她深呼吸,让自己努力平息下来,以免毒素扩散得过快,一边努力勾勒出一个笑,试图安抚柳奴。
柳奴眼中充满了杀意,整个人被煞气包围,半晌,才冷静下来,指甲却已经深深嵌进了肉中。
琼枝殿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温香冲出去请了太医,软玉则径直向帝宫而去。
阿赫雅冷眼望着众人忙碌的身影,再次吐出一口血。
“盯紧她们。”她对柳奴说,在艰难的呼吸间求得一刻清醒。
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若是不能一次将殿中埋下的钉子掌握完全,可就亏大了。
直到看见柳奴点头,她才松了口气,放任自己陷入无尽的昏沉之中。
这一场黑色的梦魇太过漫长,呼吸的阻滞感即便在昏迷之中,也让她的眉头紧紧蹙紧。
恍惚间,眼前出现的是另一个画面。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纱帷垂在地上。
不同的宫殿,却是同样的兵荒马乱。
她吐着血,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见到谢桀大怒的冰冷侧脸,与换了又换的诊脉太医。
“这避子的药物中,有两味药材是完全相冲的啊!”
跪在地上的太医瑟瑟发抖,如此道。
“梅妃娘娘日后恐怕再难生育了……”
那一日,满宫都见识到了暴君之怒。
金吾卫彻查之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德妃,谢桀也顺水推舟地将德妃禁足宫中,随后是何相入宫。
不知御书房中发生过怎样的对话,总之,德妃受到的惩罚,仅仅止于禁足。
同旬,淑妃突然大病了一场,闭门谢客,足足半年。
前世的阿赫雅并没有看出其中的门道,或者说,她不在乎。
她本也不想为谢桀生儿育女,想来谢桀也不想,否则便不会让她长期地避子了。
可当这一世再一次见到相似的手法时,她便明白了。
恐怕是淑妃借德妃之手,向她下药。
只可惜,这一回不是毁她生育之能,而是想要她的命。
“相冲生毒?这就是太医院给朕的答案?”
谢桀暴戾的声音离得很近,阿赫雅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充满煞气的威势。
“用药连忌口都说不明白?若她醒不过来,朕看这御医院,也该换一批人头了!”
“臣等必尽毕生所能!”
太医们齐齐求饶的磕头声与前世的记忆重叠,竟然显出了几分戏剧感。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缓缓睁开眼,盯着额角的刺痛,拉住了谢桀的衣袖。
“陛下……”
她虚弱地开口,便见他猛地一顿,急急转过神来,盯着她的眼神里,竟然带着几分惶恐。
那抹惶恐只出现了一瞬,便隐入了无尽的幽深之中。
阿赫雅这才发现,他的眼中已经被血丝充满了,不知守了多久。
她勾起唇,还想说什么,又咳起来。
“愣着做什么!还要朕去请你们吗!”
她一咳,谢桀身上的气势便愈发恐怖了几分,他一拍榻侧,沉沉地望向那群还跪着的太医,语气中带着血腥意味。
废物。
柳奴一直跪在床边,麻木地盯着阿赫雅沉睡的侧脸,此时动了动,又被阿赫雅的目光制止。
她缓缓沉下头,闭上眼,掩盖住眸里的痛意。
“陛下。”阿赫雅缓过气来,才伸出手,配合太医诊脉,一边盯着谢桀的表情,揣摩他的态度。
“我这是怎么了?”
“您将半夏与羊肉同服,这二者相冲,成了慢毒,积累起来,一朝爆发——”
谢桀沉着脸没有开口,是周忠在一边解释,说到这里,又突然噤了声。
因为君王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不成样子,眼中怒意涌动,骇人至极。
他冷冷地盯着阿赫雅,眸光中似乎有许多种情绪,又掩盖在黑沉之下,叫人看不清楚。
阿赫雅垂着脸,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用虚弱的声音,将事情引了出来。
“半夏?我平日里喝的药里的吗?”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睁大眼睛,用夸张的语气道,“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我开始用药之后,膳房才拨来了羊肉……先前只说羊肉价贵、难得,并不在菜单之中。”
“此事太医们并不清楚……”
地上跪着的太医们听到这句,便放下了半颗心。
有这位开口,他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膳房中每日膳食都是有数的,尤其是羊肉这类,除了陛下外,分例只在高位嫔妃中有。”
周忠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也不介意卖个好,顺着她的话讲了下去。
不愧是暴君身边的好狗腿子。
阿赫雅心中赞了声,声音便带上了虚假的哽咽:“陛下,有人要杀我!”
她演着戏,挤出两滴泪来,渐渐的,眼眶便真的红了。
谢桀凝视着她拙劣的演技,攥紧拳的手指慢慢地松了下来。
他的眼仿佛是一个寒潭,冰冷而肃杀,声音十分沙哑,充满了煞气,一开口,几乎令人胆寒。
“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