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傍晚时分。
花园寺西禅房,一位布衣农家打扮的中年抱拳拜道:“郡公,卑职乃不良人忻州都尉,特来禀告花园寺田产一事。”
李易点头:“说。”
都尉开口:“花园寺共有僧人一万二千一百三十人,武德二年正式授田为一千五百顷,但到如今,花园寺共有田产三千五百六十五顷,合计三十五万余六千五百亩。”
听到这个数据,李易握着的杯子的右手不由攥紧,一旁薛仁贵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这群妖僧,竟然侵吞如此多耕田?”
“不急着发怒,说说多出来的那些是怎么来的。”李易眯着眼睛开口,心底已经在盘算明日要怎么和宏远那老和尚谈心了。
大唐虽说不像前隋那么崇佛,但对佛门不可谓不大方。
给佛门授田是按一人十亩地来算的,像花园寺这种大寺更是只多不少。一座寺庙拥有不用交税的十五万亩田地,养活这群僧人绰绰有余。
可人呐,总是贪得无厌!
十五万变三十五万,翻了一倍不止。
眼下距离武德二年才过去多久?
“多出来的二十万亩地,其中有近三成是花园寺这几年僧众组织流民所开垦的荒地,余下皆是百姓布施捐赠。”
都尉开口回答,停顿片刻补充道:“据我等查实,所谓布施大多都是关东士族所为,他们借佛门之便蓄养私奴、武徒,才会让利给花园寺。另外还有两成田产是忻州本地豪族及亲眷所有,他们以捐赠的名义将耕田寄名在寺庙,实则是借此避税,现已查明忻州司马有受贿行迹。”
“郡公,这是卑职等人查明的布施、寄名明细,与忻州官员受贿罪证,还请您过目。”
从都尉手中接过一沓纸张,李易面无表情的一张张看完,随后递给薛仁贵:“这么说,花园寺侵吞田地一事,并不涉及忻州寻常百姓?”
都尉摇头道:“郡公,平头百姓给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用这种手段来避税。忻州官府不查豪强,还会不查平民?”
李易闻言也是笑了:“我大唐百姓,循规蹈矩的生活,还要交税、服役。这些士族、豪强,他们怎么敢啊。”
“这,这些罪状,简直该死!”
薛仁贵都没看完,已然是怒火中烧:“李兄,等过两日敬晖来了,我们点齐府兵,把这些大族一家家全查抄了。”
听着薛仁贵这话,李易笑容不减:“你没看上面写的吗,河东薛氏南祖房捐赠耕田八十顷,这一笔就是足足八千亩地,你要抄家,是打算大义灭亲?”
河东薛氏,南祖房。
巧得很。
薛仁贵祖上就是这一脉。
李易说这话只是打趣薛仁贵,不想薛仁贵单膝跪地道:“自从我父过世,薛家前来逼要田产以致我母亲病重,我与河东薛氏便没了情分。郡公若要惩处薛氏,薛礼愿意开路,以报昔日辱母之仇。”
啧~
李易没注意到,薛仁贵和薛氏还有这么一笔陈年旧账。
薛仁贵能为此事下跪,就说明他一直都惦记着。
“作为兄弟,有这种报仇的机会,我确实没理由拦着你。”
李易挥手示意不良人都尉退下,同时将薛仁贵扶起来:“但你也看到了,那上面一家家、一户户,全都和洛阳城里的国公、郡王有关系。你我提刀抄家不难,难的是报仇之后的日子,你还过不过了?还记得出洛阳时,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还记得我说过,咱们这次来五台山的目的是什么吗?”
接连几个问题抛出,李易让薛仁贵重新坐下,从他手上夺下了那一沓‘证据’,没等对方开口,便继续道:“这次我们来五台山,要做的是立法典民,是要给唐律填补空缺,让将来再发生这类事情有法可依。和释道宗门管理办法准则相关的檄文已经下发,我们不能看到这些东西,就怒火中烧忘了自己的职责。”
“想让天下人守法,我们自己首先不能越权,除非他们真的谋逆,否则我们没有审判这些人的资格。”
“今晚你先冷静冷静,明日随我去找宏远。”
说完这些,李易就打算回自己屋里休息。
只是在他推门而出之时,薛仁贵突然开口:“李兄,你看到这些,就真的一点都不愤怒吗?”
“有一些吧,但更多的是庆幸。”
李易稍稍回头,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目光:“其实治理士族,说难也不难,所谓千年士族在我看来不过是脸上贴金而已。好比你们薛氏,大房如果不能用,我就用二房,二房不能用,还有三房、四房,士族这玩意想要找到替代品真的不难。”
“和他们相比,数以千万计的寻常百姓才是无以替代的,除非你能凭空给我变出一千万人口。现在我们手中的证据,都将矛头指向士族、豪强和寺庙内部,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两句话说完,李易推门离开。
只留下薛仁贵,坐在案头独自苦思。
这一想,就直接想到了天亮。
伴随着清晨鸡鸣,李易是睡了个饱觉舒舒服服起床吃斋饭,看着薛仁贵依旧心不在焉的样子,和身上皱皱巴巴的袍子,顿时摇头失笑:“没看出来,你还挺忧国忧民。”
薛仁贵叹道:“三十五万亩地,想到这一大笔耕田,我就睡不着。”
“那你还不多吃点,给他们花园寺省什么粮食,他们可是比洛阳国库还富有。”
李易正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你要是还纠结这事,不如我给你特批,准许你在花园寺出家,以你的饭量,敞开了吃保不齐能把花园寺给吃穷了。”
薛仁贵听到这话,没好气瞪了眼李易。
但他手上动作却也快了许多,三两下把一大盘馒头吃进肚皮,很快便嚷嚷道:“再去给我端两盆粥来,我不能饿着自己。”
“这就对嘛。”
李易哈哈一笑,喝完手里一碗粥却是没再陪薛仁贵继续胡吃海喝,打了盆水洗把脸,便循着早课声走出禅房。
今天,他得给宏远老和尚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