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李欗问,修黄河之后,修路搞基建,是否算得上大顺的头等大事。
从大顺的两种私有制之争的角度上讲,是的。
唯有基建完成,路修好了,才能在后续的谋杀中,让小农的痛楚没有那么强烈。
或者移民。
或者去修路。
或者去扶桑当契约长工。
总之,修路基建,对于此时的大顺而言,更多的,还是给必然被侵害的第一种私有制下的人,一条可能的生路。
至于说,触碰生产关系、触碰所有制……这并不是封建王朝的变革能做成的,也不是在私有制下可以考虑的问题。
很多时候,必须要弄清楚,你支持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支持私有制?
那么你支持的,是哪一种私有制?
这两种私有制,后者肯定是要在前者的尸体上生存的。
你支持的到底是私有制本身?
还是支持所谓的“永恒的正义”、“神圣的天赋”下的私有制?
亦即,在所谓“永恒的正义”,或者“仁、义”加持下的,第一种私有制下的,小资产者的空想?
支持私有制本身,那么你破产、失地,是你“活该”,只要对方是在私有制的基础上,让你动用了你对你的财产的处置权,交给对方。
私有制的精髓,是处置权,而不是归我有。
是为了多数人更方便的“变卖”,而不是让多数人更容易“我有”。
欧洲封建社会的土地问题,影响的是“变卖”,乱七八糟的产权、从属权、封建特权等,让变卖十分麻烦。
支持永恒的正义下加持的私有制,那这就是小资产者的空想,试图以道德或者正义,来制止第二种私有制对第一种私有制的谋杀。这和儒家的理想社会、法国雅各宾的永恒正义,没啥区别。
小块土地私有制下,你作为小农,拥有小块土地的处置权。那我作为大商人,有一百种方法,“合法”地搞死你,让你“天经地义”地动用你的处置权,把你的土地交给我。
骗、放贷、恐吓、操控物价等等,迫使你交出你的地契,是“永恒正义”问题,是“仁、义、道、德”问题。
而不涉及到私有制本身,也并未触犯私有制的神圣。
相反,恰恰因为私有制的神圣,所以才需要动脑子去骗、去放贷、去操控物价、去垄断市场等等,否则……中世纪对犹太债主,怎么对待?贵族欠了商人债主的钱,商人是否可以把贵族的封地变成自己的,来抵债?奴隶生下来就是奴隶,用得着欠债还钱卖儿鬻女为奴吗?
《大顺律》,在土地制度上,是明显的私有制。比法国此时的土地所有制,清晰多了、明确多了。
但问题也就在这。
资本主义,是第二种私有制。
私有制,不等于资本主义。
资本主义,是那种以对其他人的劳动的榨取为基础的私有制。
而那种生产者以自己的劳动为自己的私有制,不是资本主义。
大顺只是提前走完了“私有制”这一步。
卡在了第二种私有制对前者的合法谋杀上,而且每次都被反杀。
从法国的历史经验来看,历史上的法国,显然也算是先发国家了。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先确定私有制,再完成第二种私有制对第一种的合法谋杀,将是非常困难的?
搞不好,既容易陷入普遍的贫困;又容易搞成高利贷立国;以及小农对皇帝圣君始终心存幻想;顺带还可能出现一大堆的以“永恒正义”、“仁义道德”、“君子国”、“十足劳动十足交换”为基础的扯犊子空想社。
这些问题,想要系统地去解决,并不简单。
需要流血、牺牲、觉醒、复辟、反复辟、起义、反抗,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继,最终在斗争中消灭对过去一些旧事物的迷信,找到自己的路。
所以,这些东西,也压根不是李欗能解决的。
放到李欗身上,他现在问刘钰,是否认为修路基建,可以不惜代价,可以用任何手段,把这件事作为大顺今后二三十年的头等大事。
刘钰自然是支持的。
但他必须提醒李欗,必须要和大顺的现实情况契合,这件事到底应该如何引导。
以及李欗必须得清楚,在山东搞强制赎买,以及强制赎买后强制储蓄和强制工业投资的这点钱,根本不够。
如果李欗想要干点什么,必须要学会一些社会分析、阶级分析,明白自己到底该披着谁的皮,以及又应该给予谁好处。
虽然说,听起来,李欗说的头头是道,好像已经有点明白新时代的一些东西了。
但是,理论是理论。
实践是实践。
其中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念及于此,刘钰也没有立刻正面回答李欗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肯定是知道三四十年前,西洋的两个泡沫事吧?”
且不说李欗是真的在大西洋打过仗的,就算没去过的,这件事刘钰也常讲,大顺这边知道的人当然不少。
李欗对刘钰问这个,倒是并不诧异。毕竟他本身就想着,可以学一下刘钰在扶桑搞泡沫融资的手段。
于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当然知道。然后又作洗耳恭听状。
刘钰笑道:“殿下想没想过,为什么当时的人,那么容易相信呢?或者说,反过来说,为什么当时的两场泡沫,都与‘专营殖民’有关?而忽悠这一切的人,并没有在别的方向使劲儿?”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
李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那是因为,之前那些专营殖民、垄断专利的公司,回报率真的很高。这算是之前各国的印度公司,做了个‘榜样’。因为之前那些类似的公司真的赚钱了,所以众人对类似的事极有信心。同样的,那些搞泡沫的人,也自然会拿这个说故事。”
脱口而出后,李欗恍然大悟道:“国公的意思,是千金市骨?无论如何,要让人们真的看到修路基建的好处,然后才能把钱投入其中。以致让九州之内,各省乡绅商贾,亦想着修本省之路?”
他以为是这样的。
然而刘钰却摇了摇头。
“殿下所言,只是看了表象,未看到本质。那我再换个角度,问殿下。”
“为什么,修黄河迁民之前,我能筹到足够的钱,迁民扶桑?”
这个问题,当然也不难。
“之前下南洋、垦淮北棉田、乃至出征印度、对日贸易等等,真的让商人得利了。而且,次次皆非假的,投入钱,真的能见到回报。”
刘钰点头道:“所以,这事,和三四十年前欧罗巴的那两场泡沫,是一回事。”
“只不过,在欧罗巴,之前人们看到的却是赚到钱的地方,就是专营殖民垄断贸易的公司。故而求其形。这形,是专营垄断贸易的公司。”
“而本朝,这形,就是朝廷的信誉。朝廷说,这里能赚钱,并且多次验证了,是以资本真的相信。”
“故而,扶桑的事,和淮北棉田的事,以及对日贸易的事,表象上看,好像完全不一样。但实质上,背后都是‘朝廷信誉’。”
“也因此,修黄河时候,我能筹到钱,垦殖移民扶桑。至于金银,朝廷说有,他们便信。这,就是信誉。”
“这个信誉本身,其实就是值钱的。至少,暂时还是可以用的。毕竟,最后一次,扶桑真的有金子和银子。信誉不但还在,而且还加重了。”
“这个信誉,殿下应该用好。”
“我说扶桑有金子,凭着之前的信誉,众人信了。于是我筹到了钱,五年时间,迁民垦殖、转运人口,解决了扶桑早期移民最难的开始问题。五年后,给他们金子就是。”
“那么,殿下想想,松辽分水岭以北,有没有金子?”
“扶桑的金子,他们可以忍五年。松辽分水岭的金子,他们难道忍不了吗?”
李欗愕然,反问道:“国公的意思,是说……效泡沫故事?可是,东北不比扶桑,只怕这个故事,不好讲。而且,如国公所言,这种信誉,只可用一次。似乎……”
刘钰大笑道:“殿下,金子是金子,银子是银子,银子也是金子、金子也是银子。那么,铜是不是金子?煤是不是金子?如果你把金子不看成金子,看成钱,很多东西就想通了。”
“殿下既然都想到了,毁灭印度的制糖业,扶植南洋糖,而以南洋、倭国、苏鲁等地,扩大大豆的需求。”
“那么,殿下为什么不再多想一步?”
“扶桑移民的钱,不是以扶桑移民的名义弄到的,而是以挖金子的名义弄到的。”
“那么,殿下不妨想想,这铁路的收益日后若高,是好事还是坏事?若低,殿下怎么支付承诺的回报率?若高,这铁路运输的意义,便大打折扣。”
“是以,有没有一种办法,让铁路的回报率很低、甚至只是死期的国债利息,类似国债,不涉及股权,只给利息,二十年还本。但同时,又会让资本踊跃投资呢?”
李欗顿时明白过来。
“国公的意思是说……松辽以北的土地,和这个铁路国债绑定?划分出铁路周边的多少万顷土地,日后有铁路债券的,优先买地?”
“这样,这债券涨多少钱,不涉及到铁路本身,到时候朝廷只需要偿还国债本金和利息,铁路就在朝廷手里。甚至,用铁路债券抵价……如此,可能朝廷不怎么花钱,便可收回铁路的所有权。”
“但,这又像是寅吃卯粮,若是修好路……那里的土地,本就值钱。”
刘钰心道,大顺能活几年还两说呢。
寅吃卯粮,要的就是寅吃卯粮,早点奠定基建重工等一系列的遗产。
如拿三所言,地好说,可以分;大工业又拆不了,最终肯定能留得下。
于是,刘钰借用了李欗刚才的问题,反问道:“殿下,你刚刚可是问了,说之后二三十年,除了黄河外,这修路是不是第一等大事?”
“若是第一等大事,是否要不惜代价?”
“殿下这么问,难道转身就忘了?寅吃卯粮,算不算一种代价?”
“如今朝廷手里还有一堆的边疆土地,皆为国有土地。尽快变现,完成重工和基建。”
“不要首鼠两端。”
“既想着要搞基建、重工、以为发展工商打基础,把未来赌在工商业发展上。”
“又琢磨着手里捏着大量的边疆土地,以便将来迁徙小农、仍旧让小农为主,效均田法、边疆良家子故事。”
“亦或者心疼将来,觉得将来还能卖个更好的价。”
“首鼠两端,成不得事。说到底,殿下内心,其实仍旧不相信工商业是最终的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