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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死与复仇(三)(1 / 1)

就像是他选择向大顺的围城工事反动反击,是为了临死之前拉他憎恨的中国人中的大官下水一样。因为哪怕大顺这边选择不计死亡强攻,那也不会影响到统帅和战略决策者,谁强攻直布罗陀都得准备死个七八千人,很正常。唯独反击得手,才会不正常、被攻讦、在朝堂被攻击,才有有人陪葬。

现在的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不论是被俘、释放、自杀,还是战死,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是坚定的正统辉格党支持者,并不是那群“爱国者党”们的党徒,而是坚定支持波沃尔那一派的人。

正统辉格党、托利党、宫廷党、乡村党、爱国者党、西印度商会、东印度商会、国内土地贵族……他们有时候交叉的、有时候互相勾连的、但有时候也是泾渭分明且严重分化的。

威廉·皮特的“全球殖民战略”是正确的吗?

以后世的视角来看,应该说,是威廉·皮特,奠定了英国150的天子气运,真正的日不落奠基者。

整体来说,丢了北美,得了印度,对英国来说,北美是个包袱,丢了好;而印度可以提供廉价的原材料、以及英国急缺的低端原材料生产劳动力。

七年战争的巨额债务,以及国内生产力的发展和商业资本的劫夺制,促成了北美分离。

应该说,也算是清理一下负面资产。

但现在嘛……很难说。

站在后世的视角,或者有先知的话,可以知道印度的价值。

不过现在,印度的价值体现在哪?

况且还丢了。

托利党反对威廉·皮特,是因为维系战争的土地税和消费税。

辉格党反对威廉·皮特,是因为皮特把战争打的太大的,而且完全没有见好就收。

包括历史上七年战争结束,“爱国者党”认为《巴黎条约》就是个卖国条约,是“不败而败”、是“给了法国一个无比优厚的待遇,是对本国人民的犯罪”。

但对那些保守的战略家而言,则认为《巴黎条约》是完美的结局,不能把法国逼得太狠,因为把法国逼得太狠,那就不是“停战”,而是一场由舒瓦瑟尔公爵主导下的法兰西复仇战争,将会是一场“十年的休战”。

现在的现实,则是远在大洋彼岸的大顺,也派舰队来掺和了这场战争,这就使得威廉·皮特身上背了一个巨大的黑锅。

孟加拉关税战争爆发的时候,威廉·皮特兴高采烈,认为这是伟大的全球战略的一部分。

那时候,整个英国刚经历了梅诺卡岛的惨败,新内阁组建,急需证明新内阁的比起上一任内阁强百倍。

印度的胜利、路易斯堡的胜利、腓特烈连续打出来两场史诗级的战术胜利证明了雇佣普鲁士打手的每年300万两白银没白花。

这种情况下,孟加拉关税战争的胜利,就是内阁的功劳。

那么,大顺为什么要忽然参战?

理由是什么?

真正的理由,是大顺的小农经济关系到封建统治的王朝稳定,大顺否则了拓展内部市场的可能,松苏爆发的工业革命,急需一个市场和大量的贵金属。

而印度和大顺之间的手工业商品冲突,使得大顺的工业资本急需找一个和大顺商品不冲突的市场;大顺的商业资本,眼红于专营垄断贸易下的东印度公司的巨额利润。

这是真正的原因。

但表面的原因,是什么?

或者说,听起来最合理的、合此时根本不懂资本和国富理论的“理”的原因,是什么呢?

显然,是“我们在印度咄咄逼人的野心,惊动了东方的帝国,让他们对自己的边疆安全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并担心我们以印度为跳板,将孟加拉的故事复刻到他们的身上”。

“东印度公司为了他们股东的自私的利益,将整个国家拖入到一场灾难当中。为国家塑造了一个可怕的苏醒的恶龙。”

“鸦片事件,东印度公司明知道中国反对任何形式的鸦片贸易,但他们依旧让大量的掮客、中间商,从公司的手里购买鸦片。且在明知道这些鸦片将运到中国的情况下,这招致了中国大皇帝的反感……”

对于“大顺海军出现在直布罗陀、且进攻印度”的原因,现在主流意见就是这样的。

英国反对威廉·皮特的人,当然并不是在反思,而是在用这个理由来搞党争。

而大顺出兵的理由,基本也是如此。

至于信不信……这玩意儿,你给英国的老百姓,或者那些收入高到算是人的人,解释“物价革命”、“手工业生产效率”、“小农经济维稳”、“外向经济催化”、“市场”等等这些东西,还得列数据、讲道理,他们还真就未必愿意听。

反倒是简单粗暴的“因为你有前科,所以我认为你肯定旧病复发”这样人之常情的道理,更容易传播。

至于说大顺这边高举的理论上大义的“自由贸易”,这个嘛……连这一套理论的祖师爷级别的亚当·斯密,都是个“民族主义者”,在涉及到中国贸易问题的时候就自己逻辑紊乱了,真正能谈“自由贸易”这种此时的“高端沙龙议题彰显逼格”这套理论的人,倒是不少。

一部分是真信。

一部分是“凭他妈什么只准东印度公司当买办?私人船只不能过好望角?”

但真正掌权的,尤其是辉格党一派的人,他们或者在东印度公司有股票、或者家里参与北美的垄断专营烟草贸易、或者掌控茶叶利润,自然是不可能信的。

辩经是要辩的。

但在大家缺乏一些辩论共识、基础不同的情况下——比如你觉得这个是黑的,我觉得这个是白的,这样基础都不同的辩论,是无意义的——反倒是那种“国家拟人”化的理由,更容易被人所接受。

既然威廉·皮特当初为孟加拉的胜利欢欣鼓舞,并被视作“他的全球战略的重要胜利”。

那么,现在,你的全球战略,把东方的恶龙惊醒了,为了防止自己遭遇孟加拉关税战争那样的命运,觉得与其等着你来打我,不如我联合法国先把伦敦扬了,这个大锅谁来背?

而且,本身这个理由,大顺这边也铺垫了很久。

从詹金斯耳朵战争里,乔治·安森在伶仃洋补给,被刘钰羞辱;再到后来的鸦片案,逼着东印度公司去印度……

这几件事,大顺一直在强调一件事,那就是前朝旧怨。

英国和大明发生过冲突吧?

英荷联军一起试图攻打过澳门吧?

英荷联军在“平山常陈事件”中,抓过中国的商船吧?

这事儿,不能怨大顺翻旧账。

因为大顺给出的理由,也让英国无法反驳。

即:现在英国国王,是否还有法兰西王国的宣称?你们给大顺的国书上,在那一大串称号上,都顶着“法兰西国王”的名号。

不说换姓了,都共和过了吧?

你既能顶着几百年前的这个破帽子,大顺继承大明的一切历史,那不是理所当然的?

当年克伦威尔让荷兰人因为安汶岛事件赔钱,安汶岛事件发生的时候,英国可还没有护国公呢。

再说了,各国有各国的海关政策,在《航海条例》下,大顺的商船能不能直接泊靠伦敦贸易?不能的话,当年的中英冲突,怎么自圆其说认为这是为了自由贸易?

这些打嘴炮的旧账,翻来翻去,大家其实都认同翻旧账。

比如哪怕俄国,他们的北美公司,也干过一件可以作证“大家都喜欢翻旧账”的事——带着石碑,在北美从阿拉斯加到旧金山,到处埋。而且埋这些石碑的人,都是秘密行动,是枢密院和沙皇授权的秘密行动。如果欧洲不喜欢翻旧账、扯自古,那么俄国北美公司的人,闲的吊疼,去到处埋石碑?

而大顺翻旧账,是有一整套合理性的。

已知:英国和大明打过仗,广义上也是贸易和关税问题。

又已知:英国不久前才和孟加拉打过,而且也是广义上的贸易和关税问题。

那么,英国在占据印度之后,是否会因为广义上的贸易和关税问题,和大顺开战?

这显然,大顺的猜疑非常合理。

对有前科的人多加提防,合理的不能再合理的人之常情。

只不过,即便有这么多的前情,约翰·莫当特对于内阁的指责,以及要把威廉·皮特彻底拉下来、清洗小爱国者团体的角度,却不是站在“反思”的角度上展开的。

或者说,他不是站在“英国被大顺打是活该,谁让你去招惹大顺呢,内阁要反思在印度的所作所为,引发了天朝的警觉和反感。”这个角度。

他不认为这应该反思。

而是,他很刁钻地选择了一个非常“英荷政治特色黑色幽默”的角度。

他不指责爱国者党们的开战,也不指责威廉·皮特引以为傲的孟加拉关税战争。

相反,他指责的方向是“为什么没有提前歼灭中国舰队,而导致直布罗陀被攻下?”

听起来,好像很可笑,这不是扯犊子吗?

但实际上,约翰·宾被枪决的罪名,既不是怯懦、也不是无能,而是【没有倾尽全力去俘获、击沉或焚毁敌方战舰】。

如何证明他的罪名成立?

因为法国舰队获胜了呀。

或者说:

因为他没有倾尽全力去俘获、击沉或焚毁敌方战舰;所以法国战舰没有被俘获、击沉或者焚毁。

因为法国战舰没有被俘获、击沉或者焚毁;故而可证他没有倾尽全力去俘获、击沉或焚毁敌方战舰的罪名成立。

这种政治上的黑色幽默,是独属于英荷的,实际上法、俄、奥、中等国,其实都不能理解这种逻辑。

或者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或者说,昭昭天日、莫须有;但真的是搞不出这种东西来。

这玩意儿和莫须有之类的法律逻辑,真的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说这不是英国独有的,而是荷兰也有,因为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后,荷兰人对甲必丹连富光的审判,也是一样的逻辑:审了半天确实没证据,而且连富光也确实提前举报了连怀观等人是乌衫党,但最终的判决依旧是:

连富光的有罪,他的罪不在于他做了什么确实反叛的事,而在于他没做什么——如果他做了什么,为什么华人会起义呢?因为华人起义了,所以可证他什么都没做,导致了起义爆发,故而罪名成立,没收家产,流放。

当然,作为一个英国贵族,约翰·莫当特,对这一套非常了解。

所以,他弹劾的方向,不是大顺一直在宣传的那些翻旧账、以及在印度的激进政策引发了大顺的警觉。

而是按照英国的特色,用一种实际上中法等国,其实都不怎么能理解的、感觉纯扯犊子的逻辑来指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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