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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零章 最后的布置(五)(1 / 1)

该上车的都已经上车了,现在还不上车的,对战争既不利益相关,也不甚影响战争的走向。

不管怎么说,长久利益相关,应能把届时特殊国债的利息降两三个点。当然虽然其实和朝廷之前问盐商要钱差不多,都是出卖国家长远利益,换取短期收益,把长期的出卖换算成短期的国债利息降低。

不过现在这年月就这样,谁能短期之内筹到钱,谁就有优势。长期……长期看,擦腚纸干完活之后,甚至大顺还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呢。卖,都可以卖。

没办法,现在全世界都很拉胯,有能力征收全面中产税、所得税的国家,也就一两个。

大顺显然不在其中,只能从顶部的财阀手里弄钱,行政能力所限。

至于被动卷入其中的孟松麓,此时还兴致勃勃幻想着大展身手,并不知道很快他就会被推到抉择时刻。

当沾满百姓鲜血的檀香贸易兴盛起来的时候,当檀香徭役让当地的原本农业经济崩溃的时候,他将抉择自己站在哪一边。

正与邪,是一种分岔。诛桀纣,儒生可以这样选择。

可正,依旧还有分岔。

是闭关锁国,取消檀香贸易,毁灭所有的檀香树苗,内部稳固小农经济,让自己无利可图,那么资本就懒得过来,继续关门建三代之治?

还是开关贸易,把控檀香利润作为原始积累,以檀香利润做进口资金,进行农业手工业升级发展,融入大顺主导的新时代经济体系?

这都是“正”,但却截然不同。

在那里,或许,孟松麓会比他的同门同派的同窗师门,更早也更深刻地明白,岔路已至眼前。

当他和那些鲸海公司的财阀们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看到了在等待的权哲身。

想着刘钰说的那些直白的典故,并不隐藏或许郡县一之的话语,他只是冲着权哲身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权哲身回应了孟松麓的点头,整理了一下衣冠,终于等到了卫兵的召唤。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也亲眼目睹了完全拉开了差距的松苏光明与华丽的一面。

卫兵搜了他的身之后,引着他来到那扇木门前。

权哲身最后扶了一下衣冠,咽了口唾沫,在卫兵打开门之后,迈步走进了房间。

无论怎么样,旧天朝体系还未解体,里面他要见的人,已然是天朝体系内的公爵。

如何见礼,还要遵守。

跪拜之后,权哲身悄悄抬头,亲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人。

“这就是让本国开埠、导致乡村崩溃、土地兼并、货币横行、良民苦难的那个人。”

心里这样想着,看到的却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庞,正值壮年,甚至还没到政治家的黄金年龄,看起来很是平和。

也没有什么不怒自威的气度,更别提眼神杀人之类的玄幻,并无异常之处。

至少,如果不去想眼前这个人从西域打到东瀛,又从东瀛杀到南洋之外的狮子国,那么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的。

悄悄收回目光,才刚要说点什么,对面却先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怀揣救世救民之心的人,敢于乘私船跑到这里,仅此一事,倒是可堪赞许。”

“好,很好。”

暂过之后,权哲身也不敢应承。

“你是来问王霸之别的?还是来求救富民富国或者说救民之道的?还是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件事王道兴则可通解?想清楚了,回答我。”

听起来,好像这只是个简单的选择题。

可权哲身明白,这道题很难。

他对大顺、对刘钰的情绪,是很复杂的。

大顺不是大明,对朝鲜国没有存续之大恩,至少没有直观上的。

古人以医为喻,早就说过这个问题。

【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

大顺其实解决了很多事,但这些事都不直观,论及切身感触……

是大明那种出兵抗倭,存续王朝更有感触呢?

还是大顺发展海军,一战毁灭了日本一统的可能,从此再无倭患之危更有感触呢?

是等到西洋人冲到了东北亚,直接影响朝鲜国,天朝以保卫藩属为名开战更有感触呢?

还是天朝大造海军,借欧罗巴战乱之际下南洋,隔绝西洋人与马六甲之外更更有感触呢?

无疑,是前者。

具体到刘钰,权哲身眼中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是开埠。

是货币出现。

是原本的农村经济全面瓦解。

是农村的土地兼并开始前所未有地发展,良民困顿。

是大顺取消了朝鲜国和日本之间的二道贩子贸易,让朝鲜国偷偷摸摸和日本贸易积攒的百余万两白银,基本都没了。

朝鲜国和大顺区别太大了,大顺自己这边都几千年的历史,汉与唐、宋与明,这些细看经济、赋税制度、官僚制度等,都截然不同,况于说同文化圈内的国家。

就算是同文化圈的,学的是这漫长历史的哪个阶段呢?

奴婢制还存在、私有土地理论上还不存在的朝鲜国,很多东西本来已经在瓦解的边缘。

开埠诸事,让这种瓦解的速度,以一种只是略慢于仿佛江苏改革一样激进的形式发生。

谷珥</span>至少,权哲身等人是这么看待的,他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不过要说起来,刘钰还觉得冤呢。

白银是货币。

那布匹、大米就不是货币了?

明明是朝鲜国自己搞大同米制度、贡赋折色为米制、军布制,使得某种等价物出现,促进了统一市场的形成。

统一市场已经出现,发行铸币就是个顺水推舟的事。

原先贡赋的鱼、虾、皮、药材,要都折为米,现在要折成钱,那不是一个鸟样?

开埠让货币这种等价物入场,只能说替代了大米布匹作为货币,可不能说是刘钰让朝鲜国出现了货币和私有制以及商品交换。他可没这本事。

只不过是他妈的赶巧了,赶在了倭寇入侵、明末战乱之后朝鲜国的经济恢复期完成,商品经济发展的阶段。

这就弄得仿佛是因为一切都是他导致的似的。

既是赶巧了,本来只是个“催化剂”,现在好像成了“根本原因”,这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也是了。

权哲身还年轻,他对儒学的信仰和研究,并没有那么坚定。

甚至本来压根也不怎么坚定,否则原本历史上也不会飞速朝着基督教方向狂奔,他说他举行弥撒晚祷只是对宋儒“敬”之一义的践行,而且念诵的也不是《玫瑰经》而是朱子的《敬斋箴》,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就难说了。

人多慕强、慕富。

权哲身从上船开始,再到目睹了剧变后的江苏,可能看到的最扎眼的事,也就是刚来时候在松江看到的倒毙之尸。

剩余的,都是些富庶入眼。

虽还没有诸如铁甲船之类叫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可因为扬州淮安毁败大量人口南迁而修建的大量中产、商贩、小商贾、职员所需的标准化的没水没气拉屎去外面做饭在楼下的砖石居民区,还是很震撼的。

至于给他年轻心灵带来巨大冲击的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更不必提。

现在刘钰直接问他到底要干啥。

于是在略微犹豫之后,他还是给出了“救世富民”的答案。

如果能像松苏这么富庶,未尝不可。

他从汉城偷渡到大顺这边,也只看过江苏,而且还是激进改革之后对外贸易急速扩张的江苏。

至于大顺的那些边远地区、或者交通不便的人地矛盾极端激化区,他又没见过。自觉或许甘肃比松江府略微差些,但料来也不会差太多。

在给出这个回答后,权哲身再度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恳请道:“兴国公就有富庶江苏之能,还请兴国公传授富民之策。”

“学生自东藩小国来,欲求学问于大儒。绵庄先生言,吾国之途,在松苏。学生冒死求见,恳请国公指点一二。”

“吾国自来忠顺,藩属之心不二,只盼国公念箕子之德仁,予以指教。”

权哲身也是豁出去了,一开始还想着趁机搞点事情,可等着真来到这里后,在刘钰的催问之下,终于还是慕强之心战胜胜出。

刘钰其实并不认得权哲身,包括他的老师,也是一概不知。大顺自己这边一堆学派,他都不可能各个都认识,也就是和颜李学派、考据学派这两圈人有点交集。

可,既是同文化圈,而且又是儒生,他对这些人的想法,大致是了解的。

基本就是往回退、老三样。变种井田制、亦或均田法。

没了。

在土地这个最基本、最核心的经济要素上,没听说有出这个圈的。

而且几乎必然都是“空想”派,指望着上层自发改革,或者在不触动地主利益、或者在地主所能接受的改良之下搞。

伸出手指头点一点。

降低官田税、增加私田税,使得田主自发投效官田。

划定个时间范围,在此之后,土地不得买卖。

三十年赎买。

恳求地主行仁善之德,自发永佃给佃户。

既定划线之后,鼓励官民举报越线继续兼并的的,民告归民、官告归官的。

……这基本算是最不扯犊子的想法中的佼佼者了,要是能比这个更高,那绝对没有。

刘钰就可以明确的说,王源的惟农有田论、工商纳税授勋论、城市房税论,就是传统文化与工商业发展冲击下的最高版本了。

朝鲜国的儒生,又不多了脑袋,学的都是一套东西,无非这边开始玩实学的时候,那边还在搞朱子学,但内核不变,肯定也跳不出这个圈。

怎么说大顺也是文化母国,但凡藩属的儒生能想到的方案,大顺这边早想到了。

甚至就朝鲜那边的情况,都用不着明、顺儒学,经济基础过于超前了。

直接从唐宋翻书,多半就能发现和他们苦思三十年而一模一样的想法。

纯他妈重复发明轮子的玩意儿。

刘钰扒拉扒拉手指头,也不可能去这些文化圈藩属国,寻找儒家的可行方案。

故而自然不可能对朝鲜国的大儒,有多少了解。

不过既是这人偷渡过来就直奔程廷祚等人去了,他老师大概的想法,刘钰心里也就大致有数了。

气、理、心这些玩意儿的区别,刘钰不懂,也不知道两边学派都是实学,但在这些哲学构建上天差地别。

可经济诉求、所有制、土地制度这些东西,那就真是鱼找鱼虾找虾。大概一猜,也就把圈缩到差不多可以理解的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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