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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三章 割裂(五)(1 / 1)

许久,无可言语的孟松麓长叹一声,苦笑连连。

在他来海州之前,程廷祚曾和他们这些弟子谈过一件事,那就是儒家现在面临的一个巨大的危机。

大顺开国时候,又是降衍圣公为奉祀侯,又是搞实学良家子,摆明了对儒家不是太信任。

然而这在程廷祚看来,实则这都是在救儒家,理论上还有自救的机会。

大明亡天下,大顺给拉回来了,这个锅不是太大。

所以这个不算太大、但肯定也不小的黑锅,“宋明理学”完全背得动。

儒家没错,错的是有人唱歪经啦,只要我们扭转一下宋儒瞎鸡脖儿解读经典,还是可以的啦。

但程廷祚在大顺下南洋二十年前,就写诗认为所谓“岛夷”,必然是将来的大敌,要提防西方侵略,防止重演吕宋的故事。

这既是年轻时候的激进,也是一种见识到西方文化之后的警惕。

伴随着松江开埠,程廷祚接触的越多,内心越是恐惧,恐慌。

当年,佛教逼着儒学不得不进行全面反击,无数大儒出手,才完善了世界观,挡住了佛教,这其中也包括直接动用了朝廷的行政力量和暴力机器。

这也导致程廷祚不以阳明学为正统,因为他们普遍觉得“虽力推阳明,却不以其为宗,何也?以其杂禅也”。

而现在,大顺禁教之风日紧,可依旧不断曝出私下传教的事,而且往往爆出来的都叫人瞠目结舌。

有宁死不说出传教者藏身地的、有被棍棒打断骨头依旧保持礼拜之姿的。

这些,都让程廷祚深深震撼,到底是什么让这些人这样死硬?

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底层百姓能够以肉体对抗朝廷堪比当年日本的禁教令?

苏州教案爆发之后,他去看过,凭借自己在江南的文名,打听到很多审讯的消息,也知道了那些苏州的女性为什么会这样坚决。

他得出的结论倒不一定正确,只觉这是因为百姓太苦、生不如死、故易被蛊,宁盼死后天堂。

震撼之余,他到了松江府之后,也知道了刘钰在卖茶问题上的那番纯粹是部分真相鼓动大顺资本向西扩张的“英国‘佃’农雇工,平均月薪32先令,折合五两银子”的话。

这话,不同的人听来,是有不同含义的。

刘钰是说部分真相,故意借用大顺“佃农”和英国农业雇工的差异假装不知,而刻意翻译成非常刺激人的“佃农”二字,也不谈具体背景。

在大顺的新兴阶层听来,这是一个广阔的市场,这个广阔的市场,使得他们愿意不惜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开战,夺取其中的利润。

而在程廷祚的那个人听来,这是一种深深的震撼。

如果他是刘钰的嫡系那群人,他们会分析两边因为物价革命的传播而导致的粮价差异、分析两边的土地情况、人均亩税、过去的封建传统税、对外扩张、羊毛贸易等等问题。

但他不是。

所以这种震撼,对程廷祚来说,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危机。

配合上禁教问题出现的种种让他震惊的教众表现,他内心的这种震撼很快转化为了一种危机。

大明亡天下,大顺给拉回来了,这个锅不是太大,所以这个不算太大、但肯定也不小的黑锅,“宋明理学”完全背得动。

如果将来岛夷入侵,西夷势大,那“宋明理学”已经背了锅了。且不说已经背了,就算不背,将来真出事了,加在一起,背得动吗?

如果他们背不动了,这个大锅得让谁来背?

谁能背得动?

谁有这个威望背得起?

他的老师那一辈,是极端的激进派,也就最多喊着“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要把宋明理学一扫而空。

可要是他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如他老师那样的激进派,会破谁?

大顺如程廷祚这样的儒生,经历过太多的波折,他们经历过最残酷的大顺反击保天下,也经历过全体一致的对程朱理学的反思,更经历了之前所没有的对等文明的冲击。

然后,他们自己的内心,就不得不有一个绕不出去的圈。

如果说。

儒说自己只是讲修身养性道德的,那么是否要剃发上表、联虏平寇背锅?

这哪怕放到儒教意识形态里,也是道德问题吧?怎么就弄得在道德层面上已经亡天下了?

王道到底该怎么行,才能真正的教化百姓,使之有德?

现在的问题是,明末死扛到底的,是一群根本不是教化者而是被教化者的百姓。儒生作为教化者,反倒不如被教化者,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说。

儒家认为自己不是教,是比现在正在侵略的西方宗教更高级的东西,而根本不是一个低级的教,不只是讲修身养性道德的,是有一整套政治理念的。

那,这一整套政治理念,总得拿出一个符合自己理念的政治构建,土地所有权、法权、工商业、税收等等这一切,都要有个框架,然后去尝试实践吧?

怎么实践先不提,蓝图总得先画出来吧?

开除王莽的儒籍、开除王安石的儒籍,这都非常容易。

但开除之后呢?

那倒是画个新的啊。

应该说,程廷祚认识到了这一点,也觉察到了其中的巨大危机,毕竟也是在大顺下南洋的二十年前就担心西方侵略效吕宋故事的人。

所以他要搞“新哲学”。

要把过于强调功利不屑辩经的颜李学派理论化、体系化,然后指导现实。

因为顺兴明亡,驱逐鞑虏,期间艰苦,前所未见。宋明理学已经背锅了,然而现在迟迟破而不立,再不立新,将来再出类似的事,那得找谁背锅,一些激进派的儒生内心,一清二楚。

永嘉永康学派,和颜李学派之前的困境类似,都是没有一整套经书,只能“事儿上见”,霸道太重,挺难把经书立起来的。

王安石的新学,当初倒是打算“统一思想”,但在儒家内部普遍认为荆公新学明显是申商之术。

这个经,是很难辩的,是非标准已经先定下了。

很多新学问,在根本上就触动了类似于“吃不吃猪肉”、“周五吃不吃鱼”的问题,看上去能用,但仔细一看就可以直接否了,根本不是儒。

现在破而不立的局面在这摆着,使得每个人都想当正统。

然后每个人都当不了,因为你想当正统,就会有人指出你不符合经书。

之所以会出现破而不立的局面,也正源于此。

破的时候,大家齐心协力。

立的时候,大家奋勇争先,但谁跑的快,后面的人肯定要拽一把。

闹到现在,只能托古改制,谁古谁站得稳、谁原谁才立得住。

所以一群人拿起了先秦古籍,直接绕开了宋明理学,要自己注经。

可是,越古,问题越大。

古时的工商业占比什么样?古时有工厂制吗?古时的经济基础和现在近还是宋明的经济基础和现在近?

再者,自己注经没有用,注完之后要得到天下的认可。现在宋明理学的权威已经倒了,孔夫子在两千年前就死了,每个人都有解经权。

也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拿着两千年前的文章,说其他人解得不对。

直到真正做到这一步的时候,程廷祚才明白,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要说那句听起来那么古怪的话。

【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但得其路径,真伪可无谓也】。

现在想来,真伪都无所谓了,这压根是准备自己“编造”圣人言论啊。可惜死的早,要不然趁着日本开关的机会,只怕不知道能编出来多少“自东洋回传中土”的“古籍”。

如今,传到了孟松麓这一辈,在均田问题上,孟松麓就被这些年轻人直接怼的无言以对了。

现在就明说了,指望朝廷均田、地主自己献田,纯粹扯王八犊子。

那么,连第一步都走不下去,还扯什么别的?

如果非要走第一步,又确定朝廷均田、地主献田是不可能的,那咋办?

继续往下推,可就吓人了。

效学派当年在沧州的做法,广收弟子、教授各斋学问、天文地理、武术兵法、骑马火器、严格纪律、确定政治纲领、完善社会蓝图?

孟松麓语塞无言,而他对面的孟铁柱却未停下。

阴暗点去想,或许是因为身份等级的巨大差异,或许是因为孟铁柱天生是个坏人就喜欢嘲讽别人,亦或许是因为朝廷割裂身份使得他们这些自诩为“读书人”的读书人不是读书人而对朝廷认证的读书人的嫉妒不满。

总归,孟铁柱并未停止嘲讽,而是继续问道:“就算按你们说的均田,那均田之后,只说了农。那工商呢?士呢?官呢?”

孟松麓被怼到了边角,这时候也只能背书。

“这个问题,昆绳先生是说过的……”

【明告天下以制民恒产之意。谓民之不得其养者以无立锥之地;所以无立锥之地者以豪强兼并……】

【今立之法:有田者必自耕,毋募人以代耕。】

【自耕者为农,更无得为士、为商、为工。】

【若不为农则无田,士商工且无田,况官乎?】

【官无大小皆不可以有田,惟农为有田耳。】

【天下之不为农而有田者,愿献于官则报以爵禄,愿卖于官则酬以资,愿卖于农者听,但农之外无得买。】

【而农之自业一夫勿得过百亩。】

孟铁柱倒是不可能跟刘钰似的,直接狂喷这是“反动透顶的空想”,而是阴阳怪气地说道:“哦,原来你们设想的天下完美制度,就是如前朝那般,复匠籍、军籍、商籍,万世不易?你们这些正经的‘读书人’,只能想到这一步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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