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甚至连语言沟通都不是问题,大顺的大部分舰队高级军官都会一些法语,越是军衔高的越会,当初的教官教的。
最大的区别,可能也就是两边海军的建军思路和战略意义不同,导致的大顺喜欢抢攻和打吃水线的互怼重伤流;法国喜欢先找下风向方便跑路和打桅杆的主动风筝流。
这是由于两国的地缘位置、周边环境所决定的,也不能说法国就是错的,只能说这符合法国的现实需求。
不过这都是小问题,终究还是大顺的战略思路,还是尽可能希望拉更多的盟友、先打直布罗陀。
只要把这个定下来,那就好说了。
现在工兵和炮兵们先在马翁修整,上层都还在等一个确切的消息,那就是西班牙那边的外交情况。
军舰也只是在海上稍微对直布罗陀进行了封锁,但直布罗陀不是岛,而是半岛海岬,西班牙不下场,是围不住的。
哪怕说西班牙中立,但是犹太人、摩尔人,这些人依旧可以给英国的守军弄到足够的补给。
海军又不可能陆地行舟,把船拉到半岛地峡上,去抓犹太人。
况且,直布罗陀的地形就在那摆着,在海上是无法进攻的。直布罗陀的意译,就是块海角的大石头,整个儿一大石头块戳在那,炮台可以对军舰造成极大的威胁。
这里面,大顺和西班牙的外交,还是蛮有意思的。
这里面有個历史遗留问题,也就是“中立”的定义。
即,当年乔治·安森率领舰队,在伶仃洋补给去打马尼拉的时候,大顺说自己要中立,英国当时也站出来表示这就是一种中立——即,划出特定的港口,确保交战国都可以在此特定港口补给,也是中立的一种。
现在,问题绕回来了。
西班牙当然也可以效仿当年大顺伶仃洋故事,把直布罗陀对面的阿尔赫西拉斯,设为中立。
当年英国自己说的——划出特定的港口,确保交战国都可以在此特定港口补给,也是中立的一种——那现在西班牙也效仿当年故事,中立了,当然可以。
理论上,中英的舰队都能在阿尔赫西拉斯这个特定的中立港口补给。那英国不来,就别怪西班牙不中立了。
毕竟当初也是这么解释的:乔治·安森可以在广东补给,你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也可以来广州补给啊,你不来怪谁?
不过这种扯嘴皮的事,意义主要还是为了报复的快感。
或者说,是西班牙不参战,而保持中立的一项底线选择。
其实大顺是希望西班牙参战的,吕宋根本不着急,当初计划着让英国占了吕宋日后方便抢,哪想到詹金斯耳朵战争西班牙打赢了,吕宋要回去了,英国也鸡贼地在大顺下南洋之后搞印度替代计划。
现在木已成舟,那只能先不着急,反正吕宋不会飞。
是以,似乎决定西班牙态度的,还是马尼拉的归属,至少大顺的谈判官员是这么认为的。
澳门被大顺收回了、印度开战了、南洋早就被夺回了、明古鲁也是肯定陷落了、东帝汶那个破堡垒一百个兵就能攻下来……
现在,在南洋地区,大顺真的是一手遮天了。
马尼拉问题,和大顺外交的很多事一样,逼着对方不得不相信、或者只能寄希望于大顺信守承诺上。
就好比印度问题,就是标准的不得不相信的这一套。
不是理性的相信。
而是不相信不行,不相信能咋办?
还有南洋问题,当初也是一样。
荷兰只能默认且不得不一厢情愿地相信大顺不会下南洋。
否则,还能咋办?
因为本身中国要是早点睡醒了,马六甲、满剌加这种地方,从三百年前就不该有西洋人出现。
西洋人出现在南洋本身,就是以那个庞然大物睡死了、且会一直睡下去为基础的。
现在醒了,南洋那点力量,真就是手拿把掐的事。这是个各国投送力量都严重不足的时代,大顺这边为了往地中海投送几千人,参谋部准备了快二十年。
西班牙人把肾卖了,也就能憋出来两艘战列舰在马尼拉方向,除了一厢情愿地祈祷大顺不会对吕宋有兴趣外,还能咋办?
故而大顺和西班牙的谈判,其实也是没什么可滞涩的:小伙子,清醒点。老子要是借不到你的港口,就打不了直布罗陀。打不了直布罗陀,老子就只能回家了。等老子把战列舰队主力拉回家,带着一肚子对西班牙的怨气,你觉得老子能在南洋干啥?
现在给你个机会,是站英国还是站我这边?
不准中立。
因为直布罗陀这地形,你中立就意味着伱站英国,总得有个进攻发起带的落脚点吧?难道叫我们从海上对着悬崖攻?
站英国,你就是当出头鸟,老子可能不能血染泰晤士河,可是回家打吕宋还是闭着眼睛打的吧?急眼了连你一起宣,宣完回家打马尼拉撒气。
站我们这边,咱们还是可以好商量的:你看,把直布罗陀割让给我,这样你们可以拿直布罗陀当人质、我们可以那马尼拉当人质,这不是可以确保中西之间的长久和平吗?
就算将来我们翻脸了,你拿回直布罗陀,我们拿回吕宋,你也不亏。不然你啥也落不着,对吧?
总不能你觉得你可以按照利玛窦想的那样,派五千陆军登陆,就能征服整个中国吧?你觉得现实吗?
大顺这边,详细给西班牙讲了一个道理:直布罗陀的要塞越坚固、大顺的海军基地越值钱、地中海贸易额度越大,那么马尼拉就越安全。
而且,实际上,直布罗陀现在是英国人的,大顺要把它打下来,是从英国人拿的。
所以,其实,西班牙应该主动把摩洛哥那边的休达,租借给大顺,让大顺主动在那修基地、驻军、稳固贸易。
这等于是用休达换马尼拉,大赚啊。
不然两边都没人质,大顺这边就算把马尼拉打下来了,你能咋办?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你要是放开塞维利亚、加的斯,让大顺在这边使劲儿投资,建造船厂、租借堡垒、商栈等,其实更安全。
大顺投资的越多,租借越值钱,那么马尼拉就越安全。这等于是增进了两国互信,大顺主动把软肋递过去云云……
这套标准的帝国主义扯犊子理论,让西班牙人觉得还是稍微有点道理的。
因为,西班牙真有个马尼拉,在南洋。
而且整个问题,也都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本身东亚有个那么大的怪物,马尼拉这种殖民地就不应该存在,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偶然。
东西方的生产力水平,即便在原本的历史上,也得到1800年才拉开。
在此时这种奥斯曼土耳其自己还能暴打奥地利加罗刹的时代,本来就是中央政府不崩、拿出钱来编练新军、操练海军等纯粹技术进步的手段,就能彻底损毁原本的殖民时代格局。
如今大顺下场之后,所引发的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就使得西班牙必须要琢磨琢磨了。
现在欧洲的情况,是两大集团在作战,试图解决各国矛盾。
英国,普鲁士,汉诺威,丹麦。葡萄牙是否参战,取决于西班牙是否参战。
瑞典比波美拉尼亚有领土要求,所以对普鲁士宣战;瑞典和丹麦之间有矛盾、俄国和丹麦之间也有矛盾,也就是当年刘钰布下的波罗的海贸易权的矛盾,所以瑞俄对普鲁士和丹麦也宣战;奥地利因为西里西亚的核心利益,对普鲁士宣战。
这场战争本来也就是靠着英国的海军,和普鲁士的战术天才,打了个均衡,谁也奈何不了谁。
现在大顺下场了,而且一下子就拿出来了三十多条战列舰和一堆巡航舰,并且就在西班牙的家门口赶走了英国的分舰队。
力量对比一下子失衡,西班牙要不要站队,摘果子?
西班牙在大顺参战后,参战的可能性,几乎已经达到了九成九,这不需要靠什么阴谋或者外交,只是一种近乎必然的利益选择。
宗教上,西班牙是天主教。
王室上,都是波旁家的。
领土上,旁边就是垂涎的葡萄牙。
关系上,老国王没了,刚上位的卡洛斯三世自己对英国有私人恩怨,当年在西西里王国的问题上被英国人摆了一刀。
矛盾上,英西之间的殖民地矛盾、贸易问题、以及当年南海公司的逃税羞辱和詹金斯耳朵战争的走私问题。
这些东西,使得西班牙的领导者,只要不是如同彼得二世那样的脑抽,必然会参战的。
至于大顺对天主教的态度,那不是问题。
因为大顺反罗马教廷,而西班牙对耶稣会也相当不满,卡洛斯三世也有意把耶稣会赶走。
耶稣会算是教廷的“内务部”,教廷天下内的事,他都参与,啥鸡儿都管,而且各种参与宫廷阴谋,本质上也就是“国家”和“天下”之争;也是一种“政权”和“教权”之争。
应该说,对中国来说,耶稣会来华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在他们露出獠牙之前,得到了士大夫阶层的信任。
虽然后世一些人把他们当成宝,但实际上如果他们真的知道18世纪的欧洲天主教国家在干什么,他们一定会明白以史为鉴的“灭佛”运动,此刻正在欧洲上演。
而西班牙的新国王卡洛斯三世,他就是欧洲天主教国家这场“灭佛”运动的发起人。
他在当西西里国王的时候,重用了改革派大臣贝尔纳多,而贝尔纳多的几项政策,还是很有趣的。
一:不经政府允许,不得新建寺庙。
二:神职人员进行削减,按照原本5%的数量存留,剩下的通通还俗。
三;结婚,是民事合同,禁止教会管理结婚问题,而是把结婚问题作为民事问题。
四:取缔超编的三十八座大型寺庙,寺庙田产收归政府所有。
五:没有政府允许,僧侣直接向罗马教廷上诉、控告、上访,一律视为犯罪。
六:国王有权任命僧侣主持,未经国王颁布委任状的僧侣主持非法。
七:限制十一税。
八:教会财产土地,清查田亩,按照百分之二的税率征税,交给政府。
透过这些改革,也就反过来可以知道,教会耶稣会这些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而七年战争的获胜者,以及后来又复兴的宗教道德主义,日后对他的评价,也非常有意思。
胜利者将西西里的宰相贝尔纳多、西班牙的宰相阿兰达伯爵、法国的国务大臣舒瓦瑟尔,共同认证为“暴政的典型代表”。
【他们对教会的普遍敌意,源于他们彻底镇压人类秩序与善良的决心。他们的广泛影响,是靠他们对教会自由的高压手段而取得的。】
【他是信仰和道德上的怀疑论者,他们是反道德的,因为他们渴望国家的普遍暴政。】
【在这种普遍的暴政下,人类的道德和自由荡然无存。在他们的暴政理论下,国王应该是有名无实的领袖,而大臣,也就是他们自己,才是主人。】
【他们驱逐耶稣会士的理由,是指责耶稣会是“自由主义”,因为耶稣会限制了他们的集权暴政。】
【他们的暴政,巧妙地为革命的大崩溃,铺平了道路。】
应该说,大顺这边每一个读过史书的人,看到这些东西——从贝尔纳多的西西里改革;到舒瓦瑟尔、庞巴尔、阿兰达的一系列集权措施——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可以看到许多年前的灭佛故事。
可以看到明末东林党一些人甚至开始怀念张居正的集权镇压众生的心态。
可以看到士大夫集团自诩为自己是反抗君权的自由主义先驱。
可以看到绝望黑暗时代,儒家的一部分人甚至不惜要王霸并存,盼着在混乱时代出王安石、管仲这样的异端。
等等、等等。
很多东西,大顺这边其实已经走完一遍了。
就像是法革时代和北美独立战争时候,被后来人盛赞的一项革命性的举措——废除嫡长子继承法——在大顺,就得不到那么高的评价。
因为大顺只有贵族小圈子的爵位,才有这种嫡子继承法,而广大的老百姓,包括大地主,早就是子嗣均可继承的继承法了。
可能这些评价里,唯一有点不那么扯犊子的,也就是“他们的集权手段,使得道德主义改良和宗教教化传统稳态出了问题,为革命这种大崩溃铺平了道路”。
这倒是确实,把这些破玩意扔了、把僧侣寺庙控制了,把宗教力量压住,确实就是欧洲真的出现了一波翻天覆地的法国大革命。
英国之所以也这样评价,因为本质上,英国的圣公宗,不是加尔文宗新教,更像是英国特色的三自爱国会,保留了天主教底子、但是不受罗马教廷管、自治自养自传、政权高于教权的改良天主教,而不是复古原教旨味儿更浓的清教。
英国不反宗教,只反教廷。
法国这边,包括西班牙、西西里、葡萄牙这些“天主教的坚固堡垒”,现在掌权的却恰恰都是启蒙主义者,不只是反教廷,是连宗教本身都反的。
卡洛斯三世从西西里来到西班牙继承了西班牙王位,贝尔纳多的确不可能跟着来。
但卡洛斯三世在西班牙重用的人,只怕比起贝尔纳多更激进。
因为他重用的人,是阿兰达伯爵。
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自己和部队走散,徒步溜达到巴黎,专业混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尔等人的启蒙运动圈子的,是百科全书派的成员,是要让人类的理性干碎宗教愚昧、支持理性圣殿取代教堂那一派的。
历史上,他甚至以波旁王朝西班牙宰相的身份,反对对革命的法兰西的围剿,反对波旁复辟。
并且,他算是给出了能为西班牙留点体面和帝国遗产、且有可行性的方案——组建西班牙联邦帝国,拆出来西班牙王国、墨西哥王国、秘鲁王国、委内瑞拉王国——西班牙国王升格为西班牙皇帝,墨西哥王国等自有国王,组建一个类似宗藩体系的联邦帝国。
因为他看到北美独立战争之后,就明白,殖民帝国的解体是必然的,不如早做打算,为西班牙留点遗产,而不是搞到最后一切都没了,缩回伊比利亚半岛上,三百年白玩儿。
所以,这种人,算是比较有脑子的。
而此时的大顺,最希望的就是和有脑子的人谈判,而不是和一群没脑子的人谈判。
因为,有脑子的人,就意味着他们知道此时西班牙参战的利益极大。
大局之下,不怕有脑子的,就怕没脑子的,甚至巴不得都是有脑子的。
故而,虽然西班牙是天主教国家,而且可谓是天主教的支柱国家之一。
但是,大顺对于天主教的态度,不但不是大顺和西班牙谈判的阻碍。
相反,在大顺收回澳门、在里斯本大地震前刘钰当着各国使节的面狂喷教廷,还要自建东方教会纳入礼政府管理的那番话,反倒拉近了谈判的关系、降低了谈判的难度。
因为,阿达兰伯爵也准备把耶稣会给驱赶走、甚至脱离教廷。而大顺收回澳门的前的那番话,无疑狠狠地插了教廷一刀。
因为插完这一刀后,教皇本笃十四世就没了。
然后,里斯本大地震,耶稣会大举进攻,说里斯本大地震是天罚,证明了葡萄牙人不虔诚,直接导致了葡萄牙首相庞巴尔伯爵驱逐耶稣会,重开宗教审判所来审判耶稣会。
再然后,因为本笃十四世是坚决反对东方礼仪因地制宜的,而大顺又公开表示了和教廷对着干,那么新教皇只能更加强硬而不可能妥协。
这本来也在大顺的意料之内,喷了那么多垃圾话之后,新上位的教皇要是妥协,那只怕这教皇也坐不安稳——历史上,被逼着解散了耶稣会的克雷芒十四世,被耶稣会的人下毒毒死,也不是啥秘密——耶稣会就是教廷的内务部,专管宗教审查和宗教审判的军事组织,全面取缔自己经商且有经济来源且有军事组织和刺客团的特务机构,那要是不被暗杀或者毒死,才奇怪。
可以有特务机构,有专业异端审判团。但不能让这种特务组织自己经商、自己挣钱、自己甚至建了殖民地啊。教皇取缔这样的组织,能不死吗?
而现在,越对抗、越不能妥协、越被倒逼着强硬,那么对将来的罗马教廷总崩溃也就越接近。
教廷的妥协,反而是大顺这边、葡萄牙的庞巴尔、法国的舒瓦瑟尔、西西里和那不勒斯的贝尔纳多,以及法国的启蒙派顶流,都不想看到的。
阿兰达伯爵本身就是启蒙的理性崇拜百科全书派的,他对大顺和天主教之间的冲突看法,自然是盟友而非敌人。
因为大顺驱逐了天主教,态度强硬到要重组归礼政府管辖、礼政府册封牧首、效治鲁随俗故事的新东方教会区。
所以大顺才能和天主长女、天主之剑亲密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