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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五章 不公(1 / 1)

不过就此时看来,这个岔路似乎还早,反倒是一片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景,仿佛大顺竟要焕然一新般。

海州城中,熙熙攘攘,各路的商人和前私盐贩子,早已云集,生怕来晚了便没了位置。

这一次盐政改革,让很多人充满了希望。

这种希望,或者说氛围,确实是“改革”的那种活力满满的状态。

只要有几百两银子,就能入行。

甚至于这几百两银子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那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反正朝廷也不管,既往不咎。

每个人都渴望着发财,每个人都怀揣着暴富的希望。

这种“活力”和“生机”,确实是改革的味儿,这一点做不得假。

如今那场阜宁的闹剧以朝会上的更大闹剧收场,刘钰名义上在盐政一事上退居二线。

替代他主持此事的,是皇帝新点的两淮盐政使兼江苏节度使,而不是江南都督兼两淮盐政使。

这个安排就很有意思,如今朝廷上下全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江苏省。

自从刘钰开始在松江府折腾,便分了苏南、苏北、金陵、外加一个扬州海州的盐政。

而且伴随着漕米源于南洋、苏南成为皇帝的重要帑库这个事实,使得江苏节度使的身份相当的尴尬。

甚至于说现在的江苏节度使,到底是驻金陵还是去苏北,都很尴尬。

刘钰身上的正式官衔倒是不多,但管的事包括“对夷通商”、“漕米输送”、“苏南工商诸事”。

这三个一掐,如果要是再不管盐,再折腾苏北垦荒,江苏节度使也就是徐州府尹和江宁府尹二选一了。

按说朝廷应该派个镇场子的兼管安徽、江苏的都督,但漕米和通商这两件事里面涉及的金银已经足够骇人了。

再弄个监管安徽、江苏的都督,总不能让刘钰去干吧?这要是干的话,可是行了,整个江南的军、政、财一把抓,别说皇帝敢不敢,就算皇帝敢,刘钰也不敢接。

换个别人,不管对夷通商和漕米运输,以及工商诸事当这个前朝南直隶的都督,也不行。

还没到需要两个人唱对手戏的时候,皇帝还指望着刘钰抓钱呢,这时候再弄个去和他打擂台扯淡的,实无必要。

于是这一次就弄了个很奇葩的两淮盐政使,来办这么大的事。

意思倒是也很明确:兴国公帮你办成事,亲密一下关系,以后你俩各有分工,以后管管盐政就行,苏北的事其实也不用管太多了,苏南工商业你也别插手。

这是个明摆着的安排,说是刘钰因为杀戮太重不管事,只是镇场子,但新调来的两淮盐政使心里却很有数。

刘钰不帮忙,他又不是江南都督之类的大权,一个小江苏节度使,哪能干好盐改的事?

盐产自江苏,可不止是在江苏卖。

这件事,也不得不办好。

因为从皇帝搞突然袭击开始,就变成了类似于战争状态下,皇帝做“战略指导”,而不是皇帝直接委任大员出镇一方便宜行事。

不管是“亲征”还是做“战略指导”,都是双面的。

打赢了,那就是永乐北伐,秦王破阵,威望激增,勋贵掌军服服帖帖。肯定比让边将便宜行事要好,以免出现骄兵悍将或者拥兵自重,皇帝亲征或者做战略指导是勋贵掌军的基础。

打输了,那就是土木堡,就非得皇帝自己背锅了。以后也就没有勋贵掌军,之前积累的各种矛盾都会爆出来。

这件事办不好,那就是打皇帝的脸。

也不是没人想着趁着让皇帝丢丢人,以后别抓的太紧、改革的步子迈这么大。

只是,虽然名义上刘钰不管盐政事,只是在这镇场子。

但说到底还是他管,还带着兵来了,且刚办了震动天下的大案弄死了几百人。

反改革派就算想要使绊子,也只能偷着使,没法在明面上办。

这两淮盐政使心里想的明白,在海州几天,见着商人云集,一开始心里倒也高兴。

觉得民心所向,此事易尔。

但很快,脸色就难看起来。

这位新的两淮盐政使,自然是朝堂里的盐政改革派,皇帝既然要改,总不可能派个保守派过来改革。

但这个改革派,就是刘钰说的那种“遇到资本就懵圈,一拍脑袋瞎出主意,头疼直接吸鸦片烟”的那种。

来之前,信心满满。

来之后,看到商贾皆来,还是信心满满。

然后,就被一些深刻了解基层商贾德性的人,几个问题就给问破防了。

焦头烂额。

其实人家也没多问,只问了两个简单的小问题。

一:理论上,既是盐引改盐票,资本说话,人家有钱,凭啥不让人买啊?

可想要吸引足够的商人,以及后续让小商人都参与进来,就必须要体现一个公平。

公平,就意味着无法拒绝大盐商入场囤票。

不公平,意味着让中小商人直接丧失了信心,合着朝廷还是玩“明票暗引”这一套,那以后还来掺和什么呀?

二:票不可能无限放。

无限放盐票的结果,就是市场彻底崩了,一共能吃一百万斤盐,今年商贾情绪高涨,本来卖多少放多少的原则,结果放了五百万斤盐。

那么,盐业市场直接就崩了。明年就是产盐的普遍破产,盐业崩盘。

既然不能无限放,也就意味着,每一张票,都值钱。

那么,新问题也随之出现。

比如说,一个小商户,他的身价,是100两银子。

那么,理论上,他只能买20两银子的票。

因为,周转、售卖、运输,都是钱。

最远的地方,来回周转要五六百天,借贷的利息又高。这意味着只能是有多大的碗、吃这个碗五分之一的饭。

可,问题在于票是稀缺的。因为如果不想盐业崩盘,就不能无限放票。

如果不是无限放票,那么所谓的公平,就只能用类似抽签的手段。

那么,他为什么不把100两银子都压上,赌运气,抽签抽中自己,这一百两的票转手一卖,卖给别人呢?

只要票少、而买票的人多,又要公平,尽量上小商户也有资格参与,那么必然会产生票的溢价。

拍卖行不行?

不行。

因为改革派对这场盐政改革的思路,就是“放”。

放掉那些复杂的审查、放掉那些能直接监管的权力,尽可能让盐商运输过程中没有阻碍。

那么,怎么拍?

把销售区划分为以镇为最小的单位,然后甲镇的票不能去乙镇?

这叫改革?

这分明还是盐引法嘛。

票盐改革派的思路,就是扫清一些权力设置的障碍,在淮北盐区搞市场化。虽然他们可能不会说这个词,但不代表他们没有类似的想法。

那么,整个淮北盐区都是一个大销售区范围,凭票自由往来,怎么拍卖?

拍完之后,要不要设置卖盐最高价?

朝廷要有本事设置最高价、并且监管到位保证实施,要是有这样的组织力,能被私盐打到官盐几乎崩盘?

因为无能,私盐打崩了官盐,所以才要改革,然后改革方案的前提条件是朝廷有能且执政力极强?

所以,到头来,怎么保证小商贩抽到票之后,不自己去卖盐,而是转手把票卖给别人?

或者,怎么防备大商人、大豪商,直接雇人一起来抽票?然后囤货出手?

这只是盐政改革里最简单的两个实践的小问题。

别的更脏的事,都没好意思问。

这两个两个让两淮盐政使焦头烂额的问题,让他明白,这应该是刘钰给他的提醒。

这肯定是要感谢刘钰的。

办事之前问,感觉像是下马威,可实际上是帮了大忙。

而要是办事之后出了事,现在的面子是保住了,将来的里子、面子和前途可就都没了。

“国公,这些商贾实在狡猾。下官也算是明白,缘何陛下一定要国公监管苏南诸事了。”

“庙堂之高,实在难以想象这里面的事竟如此复杂。在下也实在是有些纸上谈兵、高谈阔论了。”

“工商诸事,实大不同。”

两淮盐政使很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这个江苏节度使以后绝对不会去管工商业这些事了,刘钰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只是他对朝廷这边的改革派也真的是有些无言以对。

“林大人,盐政改革一事,说真的,外面看咱俩,以为咱俩都是改革派。实则咱俩不太一样,我变的方向是产、运;你变的方向是销。”

“其实,这些事,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

“别说我没办法,就这俩最简单的问题,类似的事,便是百年之后,兴许也会叫人焦头烂额。”

“所以,既然解决不了,为什么要解决呢?”

两淮盐政使大惊道:“不解决?下官之前想的少了,如今只听了一些便已冷汗涔涔。如此,三五年后,只恐各地大商纷纷前来,雇佣人手参与争票,囤积盐票以作盐引啊。”

刘钰哈哈一笑,点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如此。但我说,这件事想解决,只有靠有朝一日,道路纵横,竟能朔发东海,而晦至西域,否则无解。”

两淮盐政使苦笑不已,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可什么样的道路纵横,竟能初一从东海出发,月末就到玉门关?

“林大人,勿要苦笑。此事虽然无法解决,但为什么一定要解决呢?你去想着解决这些事,至少在这件事上就想错了方向。”

“请赐教。”

刘钰笑道:“此事的关键,在于一句话。‘保证一部分合适的人,能拿到合适的票’,剩下的任他们折腾便是。效本朝良家子科举故事,保住基本盘即可。”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能续几年续几年便是,修修补补吧。”

两淮盐政使品了品“让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票”这句话后,心里不太是个滋味。

他支持改革的出发点,既是为了保朝廷的盐税,也是为了让百姓吃点便宜的盐,还有就是内心也盼着能稍微体现“公平”这俩字。

现在刘钰这么说,摆明了就是不公。这不就是明票、暗引?

刘钰见他沉默,也只是笑笑,心道才这俩问题你就焦头烂额了?照你们想的这么改,将来的头疼事,还有的是呢。

“此事,我个人认为,当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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