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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六章 自觉(二)(1 / 1)

等着刘钰在上面照本宣科地念完,便给了众人半小时的讨论时间。

徐亨一旁的一个之前曾做南洋生意的,问道:“介生啊,昨日我们都没听懂国公在讲什么,唯独你见识卓越,当真是青出于蓝。”

“今日国公这小册子,你可看出来什么了?”

徐亨闻青出于蓝之语,心中暗喜,却仍道:“您过奖了,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今日国公给的这小册子,似乎在讲一些我们都能理解的道理。国公的意思,一直都说,今天降价是为了明天赚更多。”

“国公一直说,葡萄牙的巴西那地方,也适合种植香料。而且葡人再从南洋锡兰撤走之前,就携带过去了木苗。所以我看国公的意思,就是靠公司的资本雄厚,准备在香料上低几年利润,先把葡萄牙的香料挤垮?”

“我听说,那巴西等地,人工颇贵,非是这里能比。降价到一定程度,咱们依旧还有的赚,只是赚的少一些。而葡人在巴西的香料种植园,必是撑不住的……”

徐亨只觉得自己说的颇有道理,不想那商人却笑道:“介生啊,这降价垄断的事,我看也没什么人反对。我们这些老头子,虽是老朽,但也知道什么叫先赔后赚。”

“看了国公小册子里荷兰定价的事,我倒是别有感叹,想到了一些别的事。”

“哦?您想到什么了?”

徐亨没想到旁边这岁数五六十的商人居然完全同意降价倾销确保垄断地位一事,心里不禁好奇这老头儿想到的到底是什么。

老商人笑了笑道:“这荷兰人担心丁香价格过高,而致英人觊觎,于是主动降价,务求英人不要觊觎。”

“可当年,我去巴达维亚卖茶叶,去了之后就被荷兰人扣住,一连扣了半年,逼着他把茶叶用赔本的价卖掉。”

“这英人远在万里之外,荷兰人尚且惧怕至此;而天朝就在巴城千里之内,荷兰人竟丝毫不担心。”

“现在想想,南洋尽在手中,货船直奔荷兰,天子一怒,各国公司颤抖俯首,当真是恍若隔世。”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呢?”

“国公这小册子,真叫我心里难过,想到好多过去的事。”

“一想到英人没说话,荷兰人自己便吓得不敢定高价;再想到这巴城距离天朝如此近,荷兰人之前竟毫无防备、毫不在意。”

“你知道,被人轻蔑的那种感觉吗?连防备你都不防备你的那种感觉,你们真的是难以体会的。”

“我久随国公,因国公而富。可真正叫我死心塌地追随国公之路的,就在当年国公一句话,叫荷兰人不得不将巴城唐人迁至锡兰。因为他真的怕你了,所以才要考虑你的感受,你的意见。”

“想想那时候,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

这事徐亨当然知道,小声道:“听说是对天赌誓,说这辈子再不去巴达维亚做生意。”

老商人苦笑着仰起头,想着过去的事,许久道:“是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对天赌咒吗?因为我们从未想过,朝廷会出面帮我们商人。我们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

“所以我们只能对天赌咒,尽显无能。”

“现在呢?若是我们受了欺负,会先去对天赌咒吗?我们必然会放下句狠话,然后来找国公诉说、求朝廷做主。”

“从当年的连想朝廷都不敢想,只能对天赌咒;到现在觉得再出了类似的事,第一个想着去找朝廷。”

“从当年荷兰人扣我们的船,丝毫不在意天朝就在旁边;再到现在我们抢了荷兰人的南洋,他们还要喜笑颜开与我们合作贸易。”

“你们这些小伙子哪里经历过那种呀。”

徐亨没经历过,也真的无法有这种当年跑南洋的老商人的共情。他真的难以想象,这些当年在巴达维亚对天赌咒这辈子再不去巴达维亚的老商人,知道大顺通知荷兰东印度公司把人往锡兰迁荷兰人就听话照做时候的感觉。

这些老商人不是感慨自己当年只能哭天抢地、无能赌咒。

而是感慨,英国人屁都没放一个,荷兰人竟然担心丁香价格更高,引来觊觎,主动降价。

可天朝就在南洋边上啊,这么多年,荷兰人竟从未考虑过天朝的影响,仿佛天朝就像是一块幕布。

只是个真实存在的死物。

徐亨很难理解这些老商人“恍若隔世”的感叹。

但他脑子里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祖国,这个新学里出现的词汇,好像真的是有意义的。

也或许,之前新学里学的那些东西,只是灌输性的教育,和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忠君为义之类的话,区别不是很大。

大概就类似于“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因为要孝顺父母。”

而现在,看过荷兰香料的定价问题后,再联想到大顺暂扣东印度公司、给丹麦亚洲公司加税的事,对“祖国”这个概念,徐亨有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因为要孝顺父母”的利益相关的感触。

他不是搞工业的,不是搞纺织之类的。

而且就算搞,现在大顺的工业资本家,也很难从利益的角度去理解祖国这个概念,因为大顺真的没有机会用加关税的方式来保护本国工业。

使得他们完全没有机会感受,这种不同于以往的华夷之辩的帝国主义扩张式的爱国主义教育。

徐亨学的那一套,把爱国作为一种“所不虑而知”的“良知”。

此时良知的含义,和后世不同。

如同孝顺父母理所当然,徐亨接受的新式灌输里,爱国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虑而知”的良知。

但这种良知,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将这种良知和自身利益结合起来,这种良知才是长久的、坚挺的。

虽然徐亨不能理解老海商的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触。

但这些年新学教育种下的种子,却在这一刻渐渐萌发。

国家是什么,他渐渐有了一个有些清晰的认知。

国家是什么?

国家,在他眼里,就是当海商们只能走私的时候,国家出兵打开日本国门,使得走私成为合法。

国家,就是当荷兰人垄断香料的时候,国家出兵攻下南洋,让本国商人垄断香料。

国家,就是当西洋贸易公司要打开欧洲市场的时候,国家出面搞了鸦片案、不敬案,查封了英国商馆、给丹麦商馆加了高关税。

国家,最好就是他们赚取更大利益、保证他们得利的一个工具。只可惜国家不完全是他们的,因为国家现在不准他们在国内趁着灾年买地,也不准他们放高利贷。

今天这个小册子上,写着荷兰人拿到了丁香垄断之后,惧怕英国人觊觎,主动降价一件事,更让徐亨渐渐明白,国家对他们这些大商人的意义。

其实刘钰一直瞧不上这些海商,觉得他们都是潜在的买办阶层。他心里始终带着偏见。

一旦外国货能够在国内赚钱的时候,这些人一定是最先当走私贩子、买办、给外国人带路的。

不只是他们如此,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也一样吗?逼的英国纺织业多年面临着印度和中国棉布的打压,甚至造就了一波大失业。

荷兰商人,生生逼死了本国的工业,最终毁灭了荷兰,拍拍屁股去伦敦了。

然而,现实又是如此的讽刺。

在大顺,最先觉醒了帝国扩张式爱国主义的,既不是手工业者,也不是小市民,更不是工业资本,而是这群刘钰眼里的潜在买办阶层。

大顺极为特殊的入超贸易地位,极为发达的手工业,极为特色的垄断产品,使得这群人走向了一条与英国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都不同的路。

英国东印度公司赚得是本国的钱,卖的是印度和中国的货。

而大顺的这些海商,欲当“买办”而无机会,他们甚至找不到几种商品,能够赚本国的钱。

即便能赚的,如西洋参、貂皮,那也是本国真的没有替代品,丝毫不与本国的手工业冲突。

欧洲的扩张式爱国主义觉醒,最早的参与者,是小市民、行会手工业者、工业资本,甚至贵族。因为他们面临着邻国的巨大竞争,包括贵族种的粮食,养的羊,都要和他国竞争。

而大顺,先觉醒的,却是这些被刘钰视作买办后备军的海商集团。

因为……英国的贵族,要面临普鲁士贵族、法国贵族、波兰贵族的羊毛、粮食竞争。英国东印度公司,却要面对本国工业资本、羊毛纺织业的竞争。

然而,大顺海商,要面临的,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英国航海条例、丹麦亚洲公司的竞争。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引发他们和本国手工业、工业竞争的外来商品。

他们是大顺最早直面这种国际竞争的,也是最早切身感受到这种竞争的。

春江水暖鸭先知。

而反倒是本该是爱国主力的工业资本、手工业,却依旧没有感受过这种竞争。

对他们来说,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买他们的货,还是大顺西洋公司买他们的货,并无区别。

甚至茶商们最怀念的日子,反倒恰就是跑南洋的海商们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奥斯坦德公司挑战荷英茶叶垄断事件,以及巴达维亚扣茶船事件,是在同一年。也是那一年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正式开始了直航贸易——而那一年,茶叶生产者赚的盆满钵满。

士绅们最怀念的日子,恰恰是大顺没有全面下南洋的日子,因为那时候的米价能让他们的租子更值钱。

这种近乎魔幻的阶层觉醒顺序,甚至是魔幻到家的买办后备军成为了最先觉醒扩张式爱国主义的,也算是一种时代的幽默吧。

一群买办后备军,被本国勤劳的百姓、两千年积累的强势手工业,愣生生逼成了最先觉醒了爱国扩张主义的一群人。

刘钰给他们的评价,一点都没错。一旦外国货反压了本国货,这些人就会使最先带路来毁灭本国工业的一群人。

荷兰人证明过了、英国人证明过了,甚至于另一个时空鸦片百年的历史也证明过了。

不过刘钰倒是很善于把握,觉得这些买办后备军历史上对国内能有多狠,如今情况特殊,对国外就会有多激进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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