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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最后一次外交(上)(1 / 1)

刘钰的“表演”,让菲利普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二十五年前的荷兰,也曾是这样的“年轻”,那时候的菲利普斯也是个年轻人。

巴掌大的小国,要做世界的霸主。

爱国主义的狂热,使得荷兰动员了全部的力量。

结果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被法国放干了血。

十四万荷兰士兵,用狂热武装着精神,用银币武装着躯体,去和一个人力相较于荷兰而言似乎用不尽的法国作战。

他们背后的家人,承担着欧洲最高的赋税;荷兰的商船,一艘艘的被法国击沉;海军吨位急速下降,根本养不起……

从七十年独立战争开始培养出的、持续了百余年的爱国主义热情,此战之后,彻底消退。

去特么的联省执政官!去特么的世界大国!去特么的海上马车夫!去特么一流军事强国!去特么的国际会议话语权!去特么的七省联合!去特么的海上荣耀!

荷兰此时连执政官,人民都不想要,七省各自为政挺好的,为何非要有位执政官统合七省大建海军、组建陆军呢?为何非要去当个世界大国参与世界的纷争呢?

二十五年前,像此时此刻这个中国的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阿姆斯特丹、泽兰、鹿特丹比比皆是。

也正是靠着这股子爱国的热情,巴掌大小的荷兰为了独立,和西班牙打了八十年;为了获取海上贸易的垄断权,捐款造舰和英国打了二十三年,舰队全灭再造;为了不让法国拿到比利时也为了荷兰的战略缓冲,和法国前前后后打了二十年。

而现在,想此刻此刻这个中国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七省都已经不多了。

各省的大资产阶级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不想再为造舰拿钱了,不想再为扩军出资了,想要的只是累进退税政策和各省独立。

曾经那个初生牛犊一般的东印度公司,放弃了开拓,转而奔向了赚钱更轻松的金融业。把国内的资本投向英国、瑞典、奥地利和俄国,收取利息。

一场“南海泡沫”的割韭菜,击鼓传花的击鼓手们赚到盆满钵溢。而普通民众,血流干了,爱国的热情消退了。

许多年后,彼时彼刻的那个法国,一定是最理解荷兰此时此刻的“知己”。

现在刘钰口出狂言,菲利普斯并没有觉得太可笑。

中国太大了,既不需要如同荷兰的狂热爱国时代人人狂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能够达成二十五年前的百年间荷兰人那样的爱国狂热,这就是一条可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巨龙。

荷兰几十年前,尚且独自力抗英、法联军,几乎算是力抗世界第一的海军加世界第一的陆军,此时偌大的中华帝国说几句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可笑。

唯独可笑的地方,就是这个年轻的伯爵太过气盛,几乎把大顺的战略意图直接明说了出来。

而明说出的战略意图,更是让菲利普斯暗自得意:这印证了他的判断,大顺之前的种种动作是为了俄国,而日本是琉球事件导致的意外。

一旁的齐国公顿时明白过来,刘钰这是借机欺骗,威慑已经施加了,这是让自己往这方面圆,而不再是原本计划的索贿而卖国的方向。

果然,气冲冲的刘钰又补了一句。

“齐国公对荷兰人如此客气,莫不是收了荷兰人的好处?这可事关国之尊严!”

齐国公“怒”道:“胡说些什么?这是外交事,天子叫我掌管外交事务,你年纪轻轻,懂些什么长远谋国?还请离开!”

两人假意对视了一阵,七皇子这时候出来打了个圆场,“硬拉”着刘钰离开了。

前脚刚走,齐国公立刻将那份礼单退给了菲利普斯,正色道:“本官向来公事公办,日后你不要再做这等事。”

与前几日的那一副标准索贿神情,简直是判若两人。

菲利普斯犹疑片刻,顿时明白过来,心想这位公爵大人不是不喜欢贿赂,而是因为刚才那位年轻的伯爵认为他收了好处,所以绝对不能要了。

可若是这样,这位齐国公会不会表现出一种强硬的态度,以证明他并非是收受贿赂好处的人?

正担心时,就听齐国公又冷笑道:“我不会为了区区一面镜子、几块玻璃,就徇私。你拿这些区区百两的东西做礼物,莫不是与我耍笑?今日我不妨教教你,若入了京城,真要送礼,这等礼物是要被人当做侮辱的。”

菲利普斯还不知道大顺这些年的变化,脑子还停留在几年前,福尔德因号船长的“聪明故事”在阿姆斯特丹很有名,难道现在镜子竟已这么不值钱了吗?

难道……法国人要对奥地利和俄国有大动作,以至于连玻璃和镜子技术也作为了外交条件?

他不知道齐国公为了防止使团到了京城、看到许多的玻璃窗和玻璃镜已是寻常物时会产生狐疑,正趁着这个机会挑明,以免将来出现纰漏。

菲利普斯的脸色有些难看,从前几天的态度来看,这位大顺的外交大臣是喜欢贿赂的。可自己的无知,导致了这是一场失败的贿赂。

幸好,有那个年轻的伯爵搅局,否则自己以为自己送了很贵重的礼物,误判了形势,那可对谈判大为不利。

现在不免有些尴尬。

如果自己可以动用金银,这时候还可以圆场,说这些礼物只是随船携带的,真正的礼物日后会悄悄送达。

可现在连圆场都没法圆,因为他没法说后续还有礼物,自己又不敢保证十七人委员会是否能在两年后回信允许他送礼。说送礼而不送,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一阵尴尬的气氛中,还是齐国公主动打破了尴尬,也没再提送礼的事,而是说起来了外交事务。

“刘钰还是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叫国之利益。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很喜欢他,他也跟随‘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戴进贤’学习西洋诸国事,可却不能让他执掌外交部的原因。年轻人,总是太气盛,根本不知道国之利益到底在哪。”

这些话,让菲利普斯产生了些许共鸣,在他看来,当年本国的狂热者,也是一样的。而他们的狂热,把荷兰的血流干了。

再一想齐国公说刚才的那位伯爵曾经跟随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学习过,菲利普斯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加之刚才那位年轻的伯爵一直在说法国完全可以承接出口贸易,而且似乎此人对法国好感很高……难道,难道这是一位隐藏的天主教徒?

大顺禁教,所以这位年轻的伯爵假意改信、日后悔过?这位伯爵实际上是一个狂热的十字军战士?

荷兰人至今仍旧认为,明朝的时候之所以没能和中国开展官方贸易,其最大的原因就是耶稣会的传教士在明帝国内诋毁新教的荷兰,加上明朝很多的天主教徒官员对新教国家有种天然的反感。

他们把葡萄牙人在日本说“荷兰人都是一群海盗”这样的话,称之为诋毁。

这么一想,种种的一切都在菲利普斯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逻辑自洽的环。

心想怪不得这位气盛的年轻伯爵,对东正教的俄国、禁教的日本、新教的荷兰都怀有敌意,原来这里面有隐藏的宗教因素。

甚至或许那位皇子,可能也是一位隐藏的天主教徒,或许到了帝国的京城后,可以打听一下这位皇子在禁教之前的公开信仰。

自认摸清楚了其中的关键后,菲利普斯很快将刚才的担忧扔掉,听起来眼前的这位大顺的外交大臣公爵大人,并不狂热于开战。

之前的态度,或许只是为了索贿?甚至大顺本身就没有这么强势的态度,这个公爵只是借机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若是这样,似乎不送礼还是一件好事呢。

果然,齐国公在迟疑了片刻后,说道:“他的话,并非是天朝大部分人的意思。他只是朝中的一小撮人,这些人渴望军功,甚至把个人的军功放在了天朝的整体利益之上。”

菲利普斯连忙道:“公爵大人说的太对了。年轻人总是狂热的喜欢战争,军官们也总是喜欢依靠战争提升自己的名声。荷兰当初与明帝国的战争,一切都源于明帝国受了天主教徒的蛊惑和耶稣会对荷兰的中伤,只是一场意外。荷兰绝对不会再有类似的想法。而且我们当时只是想要贸易……”

“贵国如今禁教,荷兰也不是天主教国家,我想我们之间会有更深刻的了解。”

将强盗逻辑再说了一遍,齐国公也只能忍住心中哂笑,称赞道:“明帝国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和明帝国开战,我们为什么会因此记恨你们呢?只有像刘钰这样的狂热年轻人,满脑子都是帝国、荣誉、族群这样的想法,才会说这些幼稚的话。这些话可以说给别人听,但如果自己相信了,那就是不智了。”

菲利普斯连忙称是,心想这才是一个成熟的、聪明的人,自己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和那群狂热分子打交道。

“你也不要急着高兴。天朝中的一些年轻军官,还是很容易被煽动起来的。尤其是他主管的海军军官,你要知道那句话,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他是种豆人。”

这是在警告菲利普斯,虽然朝廷的态度看起来是不想多生事端,但你们荷兰也不要做得太过分。

在确定菲利普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后,齐国公正色道:“前朝万历年间,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屠杀事件,朝廷不希望出现。虽说四民之中,商人最贱,又是远国趋利之徒,但若是再出那样的事件,恐怕天下舆论难以控制。这些少壮派的军官、以刘钰为首的年轻贵族们,一定会借助这股力量要求开战。而这是朝廷所不能允许的,这不是天朝的利益所在。”

“那里的人,都是些贼盗去国之徒,实在难以管理。而且天朝如今还有很多内部的纷争,西南地区的地方土司叛乱、准噶尔部的旧部、西域的绿教徒、蒙古人……这些都极大的牵扯了朝廷的精力。”

“从秦开始,天朝的毁灭总是来自北方,哪里才是天朝最危险的地方。朝廷不希望在别的方向动用太多的力量,更不想大量的出口白银受到影响,这关系到朝廷的财政。”

不再是一副受贿之后拿钱办事的态度,而是一副老成谋国的远虑,或者说更像是无法受贿之后的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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