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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七章 女人的视角看政事(1 / 1)

用刘钰前世很常见的那个比喻,现在漕运、黄淮的问题,就像是媳妇和妈都掉进了水里,先救谁的问题。

前明的话,除了妈和媳妇,还有个祖宗,更是个三难选择。

漕运改海,这等于媳妇没掉水里。黄河,母亲河嘛,到时候就剩一个妈要救,手段就多了许多。

康不怠的想法也是简单,这个两难的问题很好解决:等媳妇先淹死了,再去救妈,岂不就不是个两难的选择了?

见刘钰还是在那犹豫,康不怠直接道:“公子,所谓君子远庖厨也。将来黄河出了事,和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扒开的黄河大堤、阻塞的运河。”

“那谭大人想的是,在出事之前就解决,可他解决的了吗?依我看,说也是白说。”

这话稍微让刘钰轻松了一点,不管是天灾,还是人乱,涉及到的都是上百万人的伤亡。

这似乎也是没办法,封建朝廷办事,从来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根本没有一个数年的规划。

“行吧,让我再想想。合着盘算了半天,只能靠老天爷发灾?通过这事,让我有些消沉啊。这不还是做修补匠?破了之后才能补?”

康不怠宽慰道:“自古以来,守旧最易、出新次之、变革最难。公子搞海军也好、兴公司也罢,那都是出新,而不是变革。”

“唯一称得上变革的,是军改。军改,公子是赌了命的,而对手也不过是准部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治河,废漕,就算不考虑人,你还得考虑老天爷。”

“你赢得了人,你胜的了天吗?对人敢赌命,对老天爷怎么赌命?怕就怕不考虑运河而大规模治黄淮,老天爷发大水,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这么折腾,每年都要死个十几万人。不如一次来一场大的,灾死个百十万,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漕运、黄淮的事。公子也别怪我心狠,我就是说个实话,毕竟我没去扒黄河大堤。”

一句“胜的了人、胜不得天”,让刘钰这个自小接受了人定胜天教育的人,极为不适。

再仔细想想,康不怠这话也不对。

哪里是胜不了天?分明还是胜不了朝堂上的人。

这些年他尽可能不往朝堂里站,都是在搞一些从无到有的东西,几乎没涉及到变革。而今后,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和朝堂里的人同僚们打交道,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没底了。

心情沉闷地回到住处,提起笔,按照平日的习惯,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给在京城的田贞仪写了一封信。

也不是为了获取什么建议,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关于漕运、黄淮的事,又说到了节度使入京奏事大廷议一事。

刘钰已经认可了康不怠的想法,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漕运现在的问题,都说出来,而且奏折的重点应该放在这上面。

如果将来漕运、黄淮真出了大事,岂不是就为海运更加了一些砝码?

他有专门传递信件的通道,用的也是约定好的一本查找字号的书,按照页码写的密信。

田贞仪的回信很快,然而信上的第一句话,就是先把刘钰的想法给驳斥了。

“三哥哥要说这漕运、黄淮可能带来的灾患,那三哥哥是想当铮臣,而让陛下去当昏君?若是这几年漕运、黄淮真出了事,陛下是不是还要下个罪己诏,痛哭自己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建议?”

“三哥哥欲为袁本初之田丰欤?”

“三哥哥你好好想想,这几年陛下可能接受废漕改海的决定吗?事情你之前也想的很明白了,在南洋事解决之前,在海军证明陛下当初的那番祸起东海的担忧不再必要之前,运河无论如何都会保留,为的是将来真要东海有患,还有军改后的陆军能控制运河。”

“康先生说,就算如果现在废漕改海,出了灾,那就要算在废漕改海派的头上。”

“那反过来想,在陛下确定不可能废漕改海的这几年,要是真出了事,三哥哥又提前说了许多,这黑锅岂不是要陛下担着?”

“三哥哥以为,这锅要漕运派背着,实际上否决提议的,是陛下还是大臣呢?”

“天子,真的喜欢铮臣吗?三哥哥要做的事,没有陛下的宠信,做得成吗?三哥哥对自己在朝廷的定位,是大臣?还是宠信的郎官?亦或是勋贵?三者不可得兼,三哥哥万万要想清楚。”

开头就是一番激烈的言辞,将刘钰想的那些全然否决。

读过之后,刘钰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的确,在考虑背锅的时候,把皇帝给忘了。

而自己,看似是武德宫的魁首出身、鹰娑伯、又是鲸海节度使。看上去既是勋贵、又是大臣、又是郎官,但实际上,这三者不能共存,只能选一个,剩余的都只是这个的添头。

变革总不是一蹴而就的,总可能伴随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需要背锅的时候,皇帝是没人可以追究的,只能假惺惺地下个罪己诏。

刘钰想的是,的确,在南洋战争结束前,废漕改海是不可能实行的。但是,可以提前准备准备,或者先把“不这么办早晚要出事”这样的话先说出来,这种“预言”是最安全的,因为谁都不想出事,而一旦出了事这便是“远见卓识”。

按他想的,到时候支持漕运派的就得背锅,变革的阻力会急剧减小。

但是,田贞仪却认为,到时候真出了事,皇帝肯定会在心里生出罅隙,认为刘钰折损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到时候纵然下了罪己诏,却也一定会对刘钰生出讨厌。

康不怠的侧重点,在于党争。

而田贞仪的侧重点,在于人情。

或者,康不怠认为,大顺有党争;而田贞仪则认为,大顺没有党争,一切都是皇帝的工具和平衡控制,党争只是皇帝允许的一种“假装君臣共治”的局面。

这几年,田贞仪的信都是这般风格。从当初那封力劝刘钰在威海时,一定要想清楚青州军是谁的那件事开始,田贞仪一直都以这个思路在分析问题。

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又似乎没用。

读过前面的这一小段,将信扔进火盆烧成灰、碾碎,又把后面的信对照着字符翻译出来。

信的后面,语气就柔顺的多了,但还是借着“大臣、勋贵,还是郎官”的定位问题,写了一些她这几年深思熟虑的一些话。

“三哥哥,陛下初用你的时候,你也才十七八岁。用当日陛下的话说,不过是个娃娃,考虑不周,实属正常。”

“少年人,就该朝气蓬勃,不要瞻前顾后,陛下要的就是三哥哥的一股锐气。”

“那时候,是真的喜爱。也只是将三哥哥看成一个子侄辈,在一滩烂泥般的勋贵子弟中找出来了一个还有忧国心思的,自是喜爱的不行。”

“那时候,可以容忍三哥哥做很多出格的事。就当是看一个锐气蓬勃的孩子。”

“陛下既有雄心,难免有‘慕古’之情。心里只怕也把自己当成了汉武,却把三哥哥想象成霍去病。”

“若是三哥哥在平定西域后病死,只怕终此一朝,三哥哥的地位都无可撼动。一部分真的是怀念三哥哥,一部分陛下可能会真觉得自己是汉武转世,这种冥冥之说,实难猜测。”

“三哥哥既把本朝比汉唐,把南洋比西域,那么三哥哥是否还是少年,就不在于三哥哥的年纪,而在于南洋何时平定。”

“只要南洋未定,三哥哥在陛下心中,仍旧少年。口无遮拦也好、锐气胡闹也罢,都可容忍,甚至淡然一笑,也就轻轻敲打一下。陛下都会觉得,有汉武之志,上天以守常所遗吾,可为吾之冠军侯。”

“少年若无锐气,岂称少年?”

“而南洋事,是外事。运河事,是内事。若处置内事,三哥哥就不再是陛下眼中的那个锐气蓬勃的少年了。锐气太盛、咄咄逼人,陛下会觉得,这不是他得郎官了,而是一个朝中大臣了。”

“妹只是女子之见,可陛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其实心思,女子反倒更易理解。”

“所以我才说,让三哥哥想清楚,勋贵、大臣、郎官,三者选其一。”

“郎官之盛者,霍冠军也。死后无限哀荣,死前战功赫赫,死时不过廿四年纪。”

“依我看,三哥哥这郎官,只能当到南洋平定。”

“还有数年缓冲,三哥哥这段时间,应该是让陛下逐渐接受,三哥哥不再是那个少年了,从郎官成长为大臣了、亦或是勋贵了。”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外,则为勋贵,忠勇无双、骄悍之志、不问朝政、一心向外、不懂政治、不问政治,则可为‘安西大都督’,镇守南洋。”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内,则为重臣,稳重深邃,不站队、不选边、利弊陈明,陛下自决,做陛下的参谋——本朝无相,天佑殿就是陛下的参谋,三哥哥在军中搞出参谋制,当知参谋只陈利弊、定计划,却无决断权。”

“南洋若定,陛下再也不需要一个锐气逼人的郎官了。到时候之前淡淡一笑以为子侄辈年轻的事,便可能会是心生芥蒂。”

“是故,深思,慎思,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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