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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9:流民草寇(八)(1 / 1)

秦礼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祈善,淡声道:“祈元良,你的意思,这也包括你作为文心文士、幕僚策士的骄傲?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着实让人惊讶……”

旁人或许不了解几年前的“恶谋”,但秦礼跟他共事过一阵子,了解他。

祈善最厌恶有人拿这些说嘴。

厌恶到了什么程度?

有个从事僚属拿这个冒犯祈善,在一场宴会上让祈善难堪。祈善没有当场发作,甚至笑吟吟跟那名僚属说笑。约莫过了个把月,众人都忘了这茬事的时候,那名从事僚属被爆出贪污、谋逆罪名,下狱后畏罪自杀。

抄没家产,三族流放。

外人只道此人罪有应得。

确实是罪有应得,但神不知鬼不觉搜罗证据又将其捅出去,最后还跑了一趟大牢将人吓死的,少不了某人的影子。

祈善这会儿说这话,难道不有趣?

祈善嗤笑:“秦公肃,你真了解我吗?”

秦礼不言语。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听祈善继续说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只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了解。你真知道‘祈元良’是什么人?伱真知道站你眼前的人是谁?”

众所周知,祈善有两個文士之道。

一个是坑主公的【弑主】。

这也是明面上被少数人所知晓的。

第二个则罕为人知。

或者说,知道它的人都以为那是祈元良的言灵手段,有着近乎完美的伪装。

这个文士之道叫做【一叶障目】。外人看到的皮囊,还有祈善展露出来的性格,行事习惯,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冰山一角。

秦礼直觉祈善话中有话。

但他现在没空在这些细节下功夫。

“这些细枝节末不重要。”

他只需要知道站在他面前的祈元良是敌人,是需要小心提防的对手,足矣。

“我带来的人是不会借你用的。”秦礼神色漠然,作势要赶客,“赵大义欠沈幼梨一条人命,但我们不欠!即便主公那边下令相助,我也会极力谏言劝阻!”

祈善却不肯走。

“劝阻?你如何劝阻?”

“此举与庶民争利!短期看似有益,但长久以往,必会养得庶民懒怠,荒废农事。”秦礼忍不住怀疑这也是河尹阴险毒辣的阳谋之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天海埋下祸患。

庶民一家几口的耕地效率也无法与一名三等簪袅相提并论。武胆武者不去打仗,反而跟普通庶民争抢有限的田地,种了他们的田。剩下数量庞大的庶民怎么办?

他们怎么处置?

“好一个用心险恶的毒计!”秦礼一副“我已经看穿你的打算”的表情,“借此撺掇武胆武者跟庶民争田,势必要酿成惨祸!”

应该各司其职。

庶民就好好种田,养家糊口。

武胆武者就该好好修炼,战场搏杀。

如此才能稳定各方。

祈善面对这番有理有据、逻辑顺畅的指责,简直要气笑了:“与民争利?我将你方才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你——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着实让人惊讶!有你辅佐吴昭德,我倒是放心了许多。因为亡国之祸都没让你长记性!不改骨子里的自傲自大!”

“想来此生也就止步于此了……”

秦礼过于傲慢,以为任何事情都会顺着他的猜测走,他所见所闻即是真相。

秦礼脸色陡然一寒:“祈元良!”

先前还只是排斥和厌恶,这会儿已经生出强烈的杀意。大有祈善再胡言一句,他就不顾两家交情,直接杀了祈善。

这厮是疯了吗?

竟然拿亡国之痛激怒他?

祈善抬手搭上剑柄,随时防御。

嘴上仍不依不饶。

“吾有一言说错?”

秦礼气得胸口起伏剧烈,额头青筋直冒,握着剑柄的手攥紧,指节紧绷。

在拔剑和不拔剑的选项中徘徊。

祈善犹觉不够,继续喷:“你刚刚说什么‘长久以往,必会养得庶民懒怠,荒废农事’?秦公肃,你真该在一年前来河尹看看!有多少庶民食的是枣菜树皮观音土!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能等到你口中的‘长久’!当下都活不下来,你让人谈长久、谈未来、谈隐患、谈庶民和武胆武者争夺耕地?谈庶民无地可种,集结造反,撼动王室政权?”

秦礼紧抿着唇。

祈善每一句都戳中他的痛脚,还不待他开口驳斥,便听祈善继续变本加厉:“时至今日,你莫不是还以为国破家亡是我、是逆贼、是敌国趁虚而入吧?呵呵,真是万物皆浊,唯独你们秦氏干干净净——”

秦礼脸色已经白得发青。

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双目几乎能喷出焰火来。

祈善上前一步,神色不惧。

“你是不是以为给你时间,徐徐图谋,趁其他王室勋贵举兵逼宫前,扶植另一位适龄国主,便能稳定将乱局势?”

“秦公肃,你怎么能这么天真?”

“那位国主,我以前的主公,他残暴不仁,为葆青春使用紫河车仍嫌不够,生剖妇人取婴入药。他奢靡成性,为满足私欲,苛捐杂税十取七八,又嫌敛财太慢,三废钱币,最后荒唐到以卵石铸币,你知道那一年被逼死了多少庶民?他们被逼举兵,王庭却将其打为‘贼寇’,派重兵镇压残杀……郑乔这种暴主都只是派兵驱赶,可王庭做了什么?”

“斩尽杀绝!”

“江河堵塞,赤水月余!”

祈善嘴皮子暴力输出:“庶民睁眼瞎、不识字、见识浅,只想当下能吃饱饭,他们是无法了解你秦公肃的‘深谋远虑’……”

被一通阴阳怪气,秦礼内心的怒火冲破了临界值,反而寻回了全部理智。

“为一时果腹,埋下更大的恶果?果真是你‘恶谋’会干出来的事,损人不利己。”

此前不是没人打这主意——也有人试着让武胆武者战时打仗,闲时耕地劳作,但很快发现庶民面对武胆武者保护不了地,此举只会造成越来越多的无地佃农。

只能立马叫停。

有意无意引导武胆武者专注修炼。

战场才是他们博景秀前程的舞台。

祈善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对庶民而言,此举区别只在于早点死和晚点死。

“你怎知恶果不能结出善种?”

秦礼懒得跟他饶舌,一副水泼不进的模样,看得祈善脑瓜子嗡嗡得疼。

自家主公给他甩了好大一难题。

祈善最讨厌跟秦礼打交道。

因为这人过于傲慢固执。

哪怕其他人对他摆事实讲道理,秦礼也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和自己推测的。

谁让秦礼一出生就站在芸芸众生达不到的终点?他站得太高,哪怕他愿意低头俯瞰贫苦世间,他看到的也只是大全景,看不到渺小生灵疾苦,更遑论与之共情。

祈善觉得自己这任务要失败了。

即便失败,他也要骂个痛快。

狠狠出一口气。

祈善冷嘲:“秦公肃,你当年不就是看不惯王室勋贵奢靡腐败,争储内斗,外戚与宦官迫害一众朝臣,一度使得朝中无人可用,才借养病修行之名躲进寺庙图清净?”

秦礼深呼吸压下蠢蠢欲动的怒火。

“是又如何?”

这世上再无人跟祈善一般精确知道他的痛脚,一踩一个准,血压居高不下。

秦礼虽是王室勋贵出身。

不过他这一支没继承权,力量微薄,但又不得不站队,毕竟中立也是一种错误。可一旦站错队伍,新君登基便等着被清算。

秦礼作为这一脉主事人,思来想去,便安排人给自己批命,福薄命短生怪病,唯有托身庙宇,求得陀佛庇护才能安稳。

借着这个由头避开了。

争储胜利者也就是祈善的前老板。

人一开始真有雄霸之主的气势。

整治贪腐、唯才是举,削减沉重税收,精简税种,几次发出招贤令,手段雷霆。但人家这只是表面上的功夫,王位坐稳没多久就开始暴露本性,各种作妖。

秦礼不是不知道国家将亡。

但仍不肯死心,他如何能死心!

“据我所知,你故国灭国前夕,境内似有九成庶民无地可耕,勋贵手中占田八成——这也是武胆武者与庶民争地造成的吗?武胆武者何其多,但你王室勋贵何其少?”

“论隐患恶果,孰更恶?”

“秦公肃,你的深谋远虑呢?”

秦礼被说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你——”

“外人都道我是恶谋,可是——”

祈善张开自己的手掌心给秦礼看。

“这只手,此生一共杀过一百零八个人,七人是主公,一人是仇家,其余一百都是不长眼的贼寇暴徒。间接死于我手的,估摸着小几千吧。但是秦公肃,你不妨低头看看你那双保养得连茧子都没有的手,看看你手上有多少人命?其中多少人是该死的,多少人是被你天真,间接直接害死的庶民!还是说,庶民在你眼中就不是人?”

“那你当年侃侃而谈为君之道,劝你前主公爱民如子岂不是屁话!虚伪荒诞至极!”

说完,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内心嘀咕天海是没戏了。

还是去忽悠上南和邑汝的人。

走出宅院没两步碰上披着月色的羸弱青年,青年一脸病气,唇角轻笑。

“你来作甚?”祈善不爽。

顾池道:“替你收尸。”

秦礼的杀气隔着半条街都能感觉到啊,万万没想到祈善还能竖着出来。

祈善:“……”

“呵呵,不劳费心。”

顾池见祈善眉宇舒展,眼梢含笑,便知道这厮对着秦礼一通暴躁输出,这会儿心情美妙。但是吧——顾池看向宅院方向。

秦礼心情估计很不妙。

他道:“秦公肃被你气吐血了。”

不是夸张,是纪实。

祈善咧了咧嘴,内心啐了一口。

“没死能跟吴昭德交代就行。”

顾池叹道:“你也不怕将人骂醒了?”

那不是给自己培养劲敌吗?

祈善倒是一点儿不担心,颇有些骄傲地道:“且不说秦公肃那个执拗脾性,很难转过弯来,即便他真想通了——吾等何惧?”

秦公肃此前就被他算计了几次。

他们俩人交锋,他赢面大。

若是加上各自主公的加成——

祈善有信心稳赢秦公肃。

顾池:“……你准备如何忽悠上南和邑汝出人?上南谷仁那位六弟,看着温和好说话,但内心心声——啧啧啧,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倒是那个行十二的晁廉比较天真,好骗。邑汝那边的人应该比较容易说通,但人家会算计,怀疑人家前世是算盘成精,白给干活怕是不肯……”

祈善听了头大,长吁短叹:“主公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

顾池:“如此,你承认自己不行了?”

不行,让他来。

保证搞定上南和邑汝两家。

祈善看着某人一脸病秧子相,气急,内心都想跺脚:“你说谁不行?”

说话要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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