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洱维持着仰头的动作,直直地瞪着他。
尉迟兰廷平静地放任她打量自己。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却望不见深处的情绪,如笼了薄雾,烟雨微微。
桑洱忍不住想据理力争,晃了晃他的腰,软着声音道∶"可是,兰廷,那些坏人已经被你打败了呀。我离开这个房间,又怎么会有危险呢?一直待在这里的话,我会闷出病的。"
话音刚落,桑洱就感觉到,圈在自己腰上的臂弯,开始一寸寸地收紧。同时,抚着她下巴的手,游移到了她的背部。
桑洱的心跳快了几分,身体不由地前倾,被囿于眼前之人的怀抱里。严丝合缝,亲密相贴。
日影打落在地。两道影子,在地板上融为了暖昧不清的一团。
"桑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尉迟兰廷搂紧了她,下巴垫在她的头上,动作很温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面容却染上了阴郁,视线低垂在地,望着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喃喃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危险都是没有预兆的,我不能放你出去冒险。"
二十年前,尉迟磊以爱为名,囚禁了他的母亲,斩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而如今,虽然起因不同,他却好像步上了自己最痛恨、最不齿的男人的后尘。
偶尔,残存的理智会提醒他,他应该勒住这样的念头。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在一个月前,目睹了最爱的人在自己怀里断了气息,他的胸腔里就有某个器官,不可逆转地死去了,溃烂了。
他曾以为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逃脱不出自己的掌控,傲慢地玩弄人心。偏偏,在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人身上,总是千虑一失,一环扣一环,付出了此生难忘的惨痛代价。
在桃乡的日子里,作为照顾桑桑的人,他漏过了无数的细微末节。直到和方彦联系上,才知道锁魂匙对她的伤害,已无可挽回。
在绮语对桑桑下手前,他从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侍女,居然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尉迟邕安插在他身边、唯——颗没有被拔除的棋子。
在桑桑被尉迟邕劫走之前,他从不知道,这座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府邸,居然藏了一条密道。
他更不敢想象,桑桑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被人粗暴地劫走,在最后的时刻,她有多么地害怕。
她决定保护他,被剑阵杀死时,又有多痛。
那些肉体上的折磨,分明没有降临到他身上。可在午夜梦回时,他却仿佛切实感觉到了它们,被剜得心脏抽搐,鲜血淋漓。
若是太困倦,睡了过去,便会被各种噩梦纠缠。
有时他会梦见清静寺,看见桑桑被他抛在屋中,被僵尸撕碎。有时会梦见她打翻了热粥,害怕地躲进桌底,说自己"脏"的模样。有时会看见她和尉迟邕一起倒向剑阵,和现实不同的是,梦里的剑阵被他及时撤掉了,但还没来得及惊喜,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往后坠去,摔下高高的城楼…
在招魂术起效后,桑桑回来了。他的梦魇也开始变少了。即便做了噩梦,一睁开眼,借着灯火,他也能立刻看见,她正安安稳稳地蜷在他身边睡觉,紧缩颤抖的心脏,也会在一瞬间安然落地。
她想出去花园玩耍,很正常。在桃乡的时候,她便是这样活泼又闹腾的性格,一天到晚出去野。
可他已经承受不起再次失去她的痛苦和恐惧。也遏止不住将她一直藏起来的念头。
桑洱听了尉迟兰廷的话,就明白了他不会改变主意。
之后几天,尉迟兰廷仿佛知道她不高兴,开始有意地讨好她。前段日子,他就对她够好的了,现在更是有加无已。
源源不断的书卷、玩乐之物、漂亮的衣裳和首饰、龙须酥等零嘴,被送到了桑洱的面前。尉迟兰廷对她的喜好、口味都了如指掌。他的细致和观察入微,可见一斑。
也许,她提出要天上的月亮,尉迟兰廷也会想办法弄来。
但装点得再华丽的笼子,也依然是笼子。
桑洱回想起来,当初,那个冀水族的老翁好像说过,他们父女离开姑苏后,过一段时间,就会送信来,让尉迟兰廷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
照尉迟兰廷这恨不得把她拴在身边的状态,他绝不会留她一个人在姑苏。
换言之,她肯定不会一直被关在这个房间里。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时机究何时才会到来。
桑洱看着越来越满的房间,深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得想个办法,打破现状。
这天傍晚,尉迟兰廷端着晚餐进入房间,却不见桑洱像平时一样,闻着香味迎上来。
床上有个侧卧着的人影,她似乎还在睡觉。
尉迟兰廷放下了精致的瓷盅,笑了笑,说∶"桑桑,你现在睡懒觉,到了晚上可就睡不着了
等了一会儿,却没回应。
床上的那道人影,一动不动,仿佛连正常的声息也没了-
丝不妙的念头涌上脑海,尉迟兰廷的脸色遽然一变,连步伐都失了几分从容,大步来到床边∶"桑桑?"
有些惊慌地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过了一会儿,她才恹恹地睁开了眼。
尉迟兰廷紧张地看着她∶"桑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桑洱抬起了湿漉漉的眼,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精神,觉得这里闷闷的,想出去走一走,吹吹风。"
尉迟兰廷一怔。
他怀里的少女蜷成了一团,无精打采的模样,而她摸着说不舒服的地方,正是她的心脏。
那是牵丝人偶的关窍之处。
尉迟兰廷盯着她的心口,仿佛有一丝挣扎。
桑洱发现了他的态度变化,就抓住了他垂落在胸前的头发,轻轻地揪了揪,说∶"你担心我有危险的话,不如就由你抱着我,出去吹吹风吧。或许是苦肉计以及她最后的提议起了效,这么多天来,桑洱终于第一次踏出了这个房间。
不错,苦肉计。
尉迟兰廷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桑洱被养得气色极好,想生病比登天还难。
不过,因为宓银,桑洱知道牵丝人偶的心脏很重要,因为里面藏了主人操控它们的银线。
她如今的身体也是牵丝人偶。虽然比普通的人偶逼真,但很多地方,应该是相通的。
所以,桑洱才故意摸着心脏,说这儿不舒服。
本来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尉迟兰廷这么不经吓,居然成功了。
尉迟兰廷先出去了一趟。隔了一会儿才回来,给桑洱披上了衣裳,套上袜子,才抄着膝弯,抱起了她。
走到花园里,外面的天空已经快要彻底暗下来了,星河高悬。
桑洱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肺腑里的闷意都被涤荡一空,晃了晃脚,心情也快活了起来。
忽然,看到天上有一些散在的光点,她兴奋地说∶"兰廷,你看那里,有灯!"
和桑洱的闲适相比,尉迟兰廷显然要警觉几分,无法完全沉浸在其中。但是,听到她的话,他也还是温和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桑洱靠在他身上,望着天空,看到那些灯四处飘散,渐渐散开,飘到了她看不到的地方,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表情。
这时,她听见尉迟兰廷有点晦涩的声音∶"桑桑,现在你的心脏还难受吗?"
桑洱这才发现,尉迟兰廷原来一直都在看她,像是怕她会有什么闪失。
刚才,她急着打破现状,才用了苦肉计那一招猛药。但它的后劲似乎有点强,真的吓到尉迟兰廷了,恐怕要给给他留下新的阴影。
桑洱垂下视线,想了想,摇头。
尉迟兰廷微微松了口气,转头望向后方的屋宇∶"那我们回一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就凝了一下。
因为他感觉到,有一张软软的嘴唇,在他的颊边印了一下。
仿佛有点难以置信,他倏地看向了她。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会被坏人伤害。"桑洱拉着他的衣襟,眼眸微弯,很明亮∶"但你还是带我出来了,所以,我很开心。"
万事开头难。
只要开了先例,第二次出门就容易多了。
桑洱已经知道了尉迟兰廷的心结和阴影。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另一方面是为了尉迟兰廷,她开始有意识地给他做脱敏治疗。
毕竟,她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脱敏治疗这事儿,讲究的是得寸进尺,从出门次数到活动范围亦然。
如此过了几次,尉迟兰廷的态度终于软化了,撤掉了屋门处的结界。
外面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外也有结界。但和以前相比,桑洱的活动范围已经大了很多了。
熟悉了花园的构造后,桑洱发现,为了方便起居,尉迟兰廷将这里改造过。这个花园里,一边是打通了的卧室,另一边就是尉迟兰廷的书房,只是他平时很少在这里待着,喜欢把东西搬到卧室来做。
这样自在的日子过了几天,桑洱就得知,他们马上要出远门了。
冀水族的老翁送来了信。
就和桑洱预料的一样,尉迟兰廷准备带她一起去。她猜测,他此行的目的,应该和她这具新身体有关。
临近出发,需要打点的事务也很多。尉迟兰廷守着她的时间也变少了。
出发前一天,尉迟兰廷一早就走了。桑洱在他的书房里打发时间。
踩着椅子找书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书本洒了满地。桑洱蹲下收拾时,,余光忽然瞥见,墙边的桃木架子上放了一个藤箱。藤盖的边缘,露出了一串有点眼熟的玉穗。
"这….
桑洱惊异地走过去,打开藤箱。果然,箱子里放了她的玄冥令!
当初,桑洱在玄冥令上挂了一串手编的玉穗子,方才露出来的就是它的须须。现在,这串玉穗子已经和玄冥令解开了。
桑洱将这块沉实的黑玉拿起来,颇有失而复得之感。再定睛,她就意外地发现,这藤箱深处,竟还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玄冥令。
三块玄冥令并排放在一起,一模一样,仿佛复制粘贴。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尉迟兰廷还会有两块玄冥令?他是什么时候搜集的?
桑洱蹙眉。
说实话,她很想拿回自己的玄冥令。里面的法宝仙药,都是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财产。
可真的找到了它的这一刻,桑洱却有点迟疑了。
因为她不知道,尉迟兰廷翻出了这块玄冥令、并将它收在这里后,有没有产生过什么想法。
尉迟兰廷胸口的月落剑剑痕,以及后面这两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玄冥令,都加剧了她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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