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联军分为四股围在玉泉城外,子夜时分,氐人突然萌生异动,一支数千人的敌军经长城逼近联军,一收到警报,军队迅速调动起来,双流交汇,战事一触即发,就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玉泉城上,引起联军中的幽州士兵一片哗然。
等李稚率护卫队赶到时,军队已经溃不成军,他抬头望去,高耸入云的城池坐落在唯一的出关口,火把将夜空照的彤红,一个身影站在城楼上,黑鹰自他的肩上一飞冲天。
护卫队中有幽州出身的参将,难掩骇然的呢喃声传来,“霍玄!”
李稚骑在马上与之对视,往事一幕幕重现,搅起无边血雨腥风。身旁的萧皓道:“是霍荀的儿子,霍燕的弟弟,看来已经投叛周国。”
氐人传令官一骑当先,“请敌军主将上前一叙!”
谢珩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暗,李稚抬手振动缰绳,骑马缓缓步出队列,萧皓想要阻止,却被李稚示意无妨。
在西北三镇中,幽州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西北武将林立,无论是当年的晋河王氏,亦或是广侯卫盛,都属于能人统治,但霍家则不然,它是门阀统治。晋河王氏灭后,谯洲桓氏顺利接手青州,雍州广侯卫盛谢幕,也有广阳王府后来居上,但幽州不一样,幽州只能是霍家人的幽州,一旦霍氏被灭,幽州势力也不复存在了。
将近三百余年的独姓统治,霍家早已与幽州融为一体,当地百姓不知道皇帝是谁、不理会朝廷政令,他们只对霍氏宣誓效忠,如此强悍的统治力,这也是李稚当初征服幽州时,要对霍荀一脉斩尽杀绝的原因之一。
可以想见的是,当霍玄忽然出现在敌军阵营中时,联军中幽州出身的将士是如何心神巨震,光是军心动摇这一条就足以让李稚站出来与之对峙了。
霍玄遥望着勒马停在桥上的李稚,对方的样子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这就是以一己之力倾覆幽州、改变梁朝三百年国运的人,他开口道:“多少年了,汉人与氐人又来到这座桥边,今时正如往日,却又大不相同。”
李稚道:“是啊,上一次大战,霍氏先祖还站在桥的这一边,与入侵中原的敌人浴血奋战,想必他们也想不到,三百年后风云变幻,霍家后人会甘为氐人所驱驰。”
霍玄道:“那就要问李大人,为朝廷镇守边境三百年、世代忠君爱国的人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李稚道:“我从不后悔屠灭幽州霍氏,即便重新来过,我依旧这样做。”他神情自若望着对方,“先祖功勋彪炳史册,后人毁约背誓投敌叛国,是非功过不能相抵,但皆会由历史一笔笔记下,我所做的也一样,多少年后我们还会在史书中再见,就让它来评价谁对谁错。”
“李稚,你太倨傲了!”霍玄话锋一转,“怪不得是敢假冒先太子名义谋朝篡位的人,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试问一个籍籍无名的县城小吏与一个恶名昭彰的亲王之子,如何配坐这万里江山?”
李稚道:“错了,万里江山本无主,四方志士拥戴有能者居之,民心所向,你的自认为又值几斤几两?”
霍玄道:“幽州霍氏只效忠大梁皇帝,绝不承认两个来路不明的冒牌货,李稚!你与赵慎勾结朝中逆臣,杀害先帝,灭我全族,这两笔血债总要你偿还。”
李稚道:“这就是你背叛幽州投奔氐人的原因,为了向我复仇?”
“这理由还不够吗?”霍玄抬眼扫过桥梁对面无声肃立的数十万大军,“别忘了,这场战火最初是因何而起,十三州被搅得地覆天翻,百姓被迫卷入无穷无尽的战争,这一切的最开始,只是因为你想要做皇帝,你亲手在幽州放了第一把火,将所有人推入战乱的无底深渊,如今又为了声望,将矛头对准北方,不断扩大战争规模,百姓何辜,要为你的皇图霸业枉送性命?”
霍玄重新负手,“既然周国有意出兵助梁朝平定叛乱,清肃人心,替先帝报仇,我辈自然也愿意放下过往成见,与之通力合作,你如今最应该后悔的是,当日没能斩草除根吧。”
李稚立在风中,终于轻叹了一口气,“霍玄,陌上车轮滚滚,碾过多少无足轻重的人。”
霍玄似乎眯了下眼睛,他隔着虚空与李稚对视,头顶鹰隼长鸣不止。
霍玄忽然提高声音道:“谢珩!先帝待谢家不薄,提你为行中书令,委以重任二十余年,你却勾结乱臣贼子,亲手弑君,建章谢氏枉称文臣典范,你有何颜面见先帝于地下?”
谢珩不知是何时来到李稚身旁,停在他身后右侧两三步的距离,他道:“见与不见,皆是前朝君臣旧事了。”
霍玄沉了眸子,没有再说话,他身旁一排氐人将领听着翻译,不由得互相对望一眼,开始低声商议起什么。
若说古颜与其所率领的军队是草原上最典型的骄兵悍将,那么安铎却是另一类型,相较于战场上白刃相见的肉搏,他将谋略运用得更为得心应手。南朝兵书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安铎读到此处深以为然。
能将周国入侵粉饰为出兵助梁朝平叛,并打出为梁哀帝报仇的旗帜,足见他对南国政治、文化了若指掌。安铎招降霍玄的本意是为扰乱南国军心,以期达到兵不血刃的效果,不得不说他有些失算。他站在城楼上凝视着桥对面的李稚,周国以南出现这样的领袖,此人决不能留。
百万大军在桥的两边对峙,晨曦渐渐攀上玉泉城高耸的城墙,将一望无际的战场照的愈发开阔。
休战间隙,一回到主帐大营,李稚立即召集将领商议对策,他抬头看向在座的人。
司马崇率先起身,“殿下无须忧虑,北伐是万众所向,别说是一个霍玄,便是霍荀复生、幽州霍氏死灰复燃,也不可能阻止。”他已经极力保持克制,但依旧能从语气中听出几分激动,挥师北上,收复中原,多少代人坚守至今才等来这样一次机会,为此他甚至不惜背叛家族、推翻梁朝,今日城外一番对话,他听在耳中,恨不得立即将霍玄斩于城下。
李稚道:“幽州霍氏为我所灭,他心中有恨。”
司马崇道:“幽、雍两州过往恩怨暂且不提,他若正大光明复仇,倒也值得敬佩,但投向氐人,着实荒谬!氐人入侵西北,多少人惨死在蛮族铁蹄下,幽州百姓也深受其害,他此举不是向我们复仇,而是剜幽州将士的心。”
萧皓原本没多少表情,听着这话忽然笑了下,“霍燕、霍耀是我亲手所杀,他若真想报仇,我等着他。”
手下将领们的愤怒实属意料之中,哪怕是放在毫无脊梁可言的梁朝,与蛮族勾结也最为人不齿,霍玄今日那番言论堪称突破底线。
众人讨论得相当激烈,相比之下,作为主将的李稚却显得过于冷静了些,跟他差不多的还有一直没说话的谢珩,两人无声对视一眼。
司马崇道:“殿下,我请命领兵出战,誓取霍玄项上人头!”他伸手点在军图上,利落地划出一道行军路线,“我将率军自长城右侧突围!寻找地势高处强攻登城!”
李稚没有立即答应,他心中明白,若是真这么容易,他们早就集合兵力发动总攻拿下玉泉城了,也不用谈什么霍玄,眼下玉泉城防是拦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难以攻破的障碍,司马崇提出的这条破局之计,本质还是赌,换句话说:他愿尝试以命相搏,为众人搏出一条血路来,无论成败。
这份主动请缨的勇气令人惊叹,李稚望向司马崇,这个自盛京之变起一路跟随谢珩来到北地的将领身上有一种凛然的气质,当所有人都踌躇不前时,他毫不犹豫挺身而出,正如当初谢珩召集各路兵马弑君,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驰援盛京,只为助他一臂之力。
李稚思考良久,最终仍是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传令下去,鸣金收兵,所有人在山坡下驻营修整,没有命令严禁主动与氐人交战,尤其对上霍玄。”
司马崇神色一变,“殿下!”行军打仗最忌讳在冲锋进程中截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兵家大忌!李稚看起来心意已决,司马崇下意识扭头望向谢珩。
“霍玄今日在城上发表那番言论,意在激将,既然已来到玉泉城外,胜败不在于一时。”谢珩对他道:“不必太着急了,岭之。”
司马崇见谢珩也这样说,一时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