峣山,氐人一般称呼它为察朗台，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翻译过来是月亮升起之地。
营帐外,受伤的氐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眼神洞然无神,他们正用融化的溪水缓缓清洗化脓的伤口,不时因为剧痛而忍不住喘息两声,但没有人说话。在战场上待久了,人变得愈发麻木沉默,有如野兽一般,只懂听令往目标冲刺，各种反应都比正常人要迟缓许多。
铁勘木一战大败后,氐人持续溃败，古颜虽有心反击，但名将交手有如高手过招，一旦稍微露出破绽，让对方抓住机会乘胜追击,优势如滚雪球一般迅速壮大，他已经彻底丧失还手之力,只能不断撤退。在南朝将士紧追不舍的背景下，残余的氐人将士随他退守至察朗台外的山涧中，失败的阴云笼罩着这群原本意气风发的将士,与之而来的还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疲惫、疼痛与饥饿。
这一切都在消磨着他们为数不多的斗志。
名叫玛拉沁的少年今年十四岁,是卫队中年纪最小但最勇猛的战士,他曾用自己手中的弯刀砍下过无数南国士兵的头颅，此时他正用绞干的衣角擦拭弯刀的锋口，长久的饥饿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不小心刀锋划开了自己的手掌，他懊恼地甩了下手。
他盯着自己掌心蜿蜒的血迹看了会儿，像是被蛊惑般，慢慢低头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微微发甜的血腥味，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芬芳，让他短暂地忘记了饥饿带来的肠绞痛，他想象着这是妈妈倒羊奶时溅到手心的奶滴，不禁吮吸起来。眩晕中，耳边响起妈妈唱的谣歌，只有一两声旋律，他放下手掌，抽了下通红的鼻子，低低地哼了起来。
一旁断了腿的中年士兵听见那满是孩子气的声音，奄奄一息地回头看去，原本半闭着的眼睛中似乎冒出一点光亮来，不知是被勾起了怎么样的回忆。过了会儿，他将后脑勺靠在石壁上，也跟着无声地哼起来，鲜血不自觉间快要流尽了。
战争永远也打不完，一代又一代人无休止地厮杀，没人知道尽头在哪里，仿佛重复就是唯一的意义。天目原的高僧说过，今生所有苦难受尽，来世就能化作神鹰，飞往极乐之地。在小孩的轻哼声中，老兵想起从前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岁月，他跟随母亲在故乡的草原上看黄金色的月亮，风吹过碧绿的草地，牛羊全都抬头望去，云层上倒映出神鹰巨大的影子。
“妈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又一次见到了那朵羽翼形状的云，月亮升起的那一刻，歌声也随之停止，长生天带走了他的灵魂。
玛拉沁舔干净手掌中的鲜血，他莫名感到口渴，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好对上那具尸体，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他怔怔地看着那双发灰空洞的眼睛，早就应该司空见惯的死亡在那一刻莫名震撼了他的心灵，他忽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害怕自己也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具尸体，那样他将再也回不去远方的故乡。
他僵硬着手，慢慢握紧了那柄冰冷的弯刀，像是要从武器中汲取一些力量来支撑自己。
一定会赢的，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他们一定能赢的，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回家，他要杀光那群无耻的南国人，哪怕他并不明白这场残酷的战争为何而打，但他必须保持这种燃烧的信念，才能令自己从恐惧中短暂挣脱出来。妈妈，保佑我吧，他在心中默念。
距离峣山几十里外的旷野上，来自大京的百万兵马正稳步前进，光是运送辎重的就有三十余万人，黑色旗帜遮天蔽日，所有人的瞳孔中都反耀着晨曦的红光，像是烧红的炭，但脸色却多是木然。远远望去，这一幕令人遥想起这个草原上最伟大的帝国诞生的那一日，先大汗木华黎率领四十万亲军入驻大京，他当众向他的臣民许诺，草原上将再也不会有战争，融化的锋镝在熔炉中熠熠生辉，在他的脚下，草原八部莫不臣服。
但战争又怎么会消失？
战争永远也不会消失。
大帐中，古颜单膝跪在地上，持续多日的惨败令他再也不复往日的傲慢，但也并未就此沉沦在失败中，自从败在赵慎手中那一刻起，想要反败为胜的心就日日夜夜疯狂地折磨着他，而今他终于见到来之不易的希望。听完使者宣读旨意，他抬起双手，从真颜的手中接过和克烈与皇帝的手书。
他看向对方的眼睛问道：“增军多少人？”
真颜慢慢说出那个匪夷所思的数字，“一百万。”
古颜瞳孔猛缩，即便是他也被这惊人的数量所震惊，帝国大半的精锐已经消耗在战场中，这新增的一百万人将是周国最后的底牌，自木华黎统一草原后，这是八部亲王们第一次真正地站在同一阵线上，为了帝国的荣耀而战。他的气息有些抖动，但吐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我必杀光南国人，为大王爷与皇帝赢下这场战争！”
真颜欣慰地注视着那张坚毅的面庞，他在率军前来的路上，一直担忧古颜会因为铁勘木的失败而一蹶不振，但好在古颜永远不曾令他失望，他低下身，按住对方的肩膀道：“这才是我那塔氏的子孙，重来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千万别令我们再次失望，弟弟。”
古颜猛的将那封手书攥得变了形，“我必定献上赵家两个皇孙的头颅，如果不能，我将亲手献上我自己的！”他的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作为一个天性骄傲的将军，失败的耻辱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一刻仿佛他亲眼见到两百万人的军队在峣山脚下展开史无前例的决战，披甲的士兵嘶吼着冲向对方的方阵，旷野上卷起死亡的狂潮，铁骑踏碎金甲，那将是他的决胜之时，他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为了让我们的子孙能策马天下、为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汗国而战吧。”真颜看着古颜眼中翻滚的杀意，知道他确实隐忍了太久，继续道：“大王爷说，若是能灭亡南国，今后将分封你为金察国的汗王，我们的母亲也能被追封为金察部的王妃，和我们的父亲永远地葬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换了种怅然的语气，沉声道：“弟弟，我们将再也不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了。”
古颜闻声眼神剧烈颤动了下，反手用力按住兄长的手，低声道：“我一定打赢这场仗。”
真颜按着他的肩膀很久也没有动，像是要与他分担那巨大的压力。仗打到今天，无论是孤军深入誓要直捣黄龙的南国，亦或是一声令下集结百万大军的北国，双方都早已杀红了眼，谁也不可能再停下来，周国为了这一场决战赌上了所有，南国又何尝不明白此战的意义，这是一场只许胜、不能败的战争，峣山将只留下胜利者的姓名，而失败的一方将彻底被扫入尘埃中。
将来中原的历史由谁来书写？也许再过两日就能见分晓了。
南朝营帐。
红衣斥候携带着讯报驰入军营，北国出兵百万的消息很快便递到南朝将领手中。李稚正好与赵慎待在一块，在得知氐人的动向后，李稚下意识皱起眉头，他向斥候再次确认一遍氐人增兵的数量，“百万之数？”
“是！”
李稚不由得沉思起来，他示意斥候先退下。
一旁的赵慎脸上倒是并没有意外之色，继续在沙盘上推演着行军计划，若论对氐人的了解，全军中或许没有比他更深刻的，傲慢猖狂、雄心勃勃，氐人掌权者对汉人的蔑视从未有一刻遮掩过，早在兵马驰入峣山之前，南朝将领内部就已经达成共识，前方迎接他们的必将是氐人最后的疯狂。
能不计国力迅速召集一百万人投入战场，这本身就是一种无比狂妄的力量宣示，赌徒们潜意识中并不觉得自己会输，将提兵百万作为他们表达愤怒的一种手段。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在氐人与梁朝打交道的三百年间曾无数次流露，西北将领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要追溯氐人这种心态的起源，或许还是要从三百年前的那场战争说起。
当年木阿蒙忽然打破祁水之盟南下，风卷残云般灭亡了先汉，随后又以不可抵挡之势席卷北方九州，但有一件事却始终令后世史官不解，那就是他在占领王都后不久即迅速撤去，后来北方也始终没能建立所谓的大一统政权，乃至于草原上不久后又陷入内乱，打了持续三百年的内耗战争，有人认为这是木阿蒙不善谋国的铁证，但实则原因更简单，在打那场战争之前，木阿蒙自己都没想到他能灭亡先汉。
在灭国战争前，先汉始终以一种绝对强盛的姿态凌驾在北方各部族头上，鼎盛时期的先汉疆域横跨四万里，四百二十八条横直道贯穿东南西北，车马所及之处，万国纷纷来朝。在长达数百年的岁月中，没有任何人敢试图挑战这个庄严神圣的帝国，然而木阿蒙一场试探打破了这个镜花水月般的神话，在那古老帝国轰然倒塌的一日，氐人心中的神圣感也随之幻灭。
帝国梦破碎的那一日，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是狂妄自大、滑稽可笑的汉人统治者，是不堪一击、丑态百出的汉人军队，那一幕幕永远地留在了氐人的心中，颠覆他们过往全部的想象。原来汉人不过如此，所谓帝国不过尔尔。三百年过去了，这观念早已在他们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乃至于他们至今仍觉得，复刻三百年前木阿蒙的辉煌不过是轻而易举，只是还差一个最佳时机罢了。
赵慎一边摆布着沙盘上的各色旗帜，一边对李稚说起这段遥远往事，“我记得父亲曾对我说，先汉覆灭原因颇多，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恃交援，三省卖官鬻爵，皇帝事鬼神信卜筮，在此内外交困的境况下，即便没有氐人，先汉的统治也维持不了太久，氐人反倒是最偶然的一个原因，木阿蒙给了本就腐朽不堪的汉王朝最后的致命一击，以致于后世都认为，汉室是因此所灭，其实不然。”
他说话间右手移动着沙盘上的军旗，逐渐逼近标着蓝旗的敌营，“若是一定要从那场战事上总结亡国的教训，可以说，先汉是亡于傲慢自大，不曾将蛮夷小族放在眼中，却最终为蛮夷所灭。”
李稚接道：“傲慢狂妄，正如今日的周国。”
赵慎闻声扭头看向李稚，“不错。”话音刚落，他准确地将白虎旗插在了敌营上，倾倒的蓝旗随着流沙缓缓滚落，忽然哗的一声，一切如摧枯拉朽般迅速倾泻下去，他收回了手，与李稚一起看向那沙盘，“若是氐人没有派出百万之军，才值得令人担忧。”
李稚对赵慎道：“霍玄已经按兵分两路的计划提前抵达峣山南，届时他会与我们同时往外发兵，一旦成功从侧翼切入，可立即将氐人后营分割在战场外。我来时已检查过，后营粮草补给等物一应俱全，军中将士战意正盛，若是要开战，随时可以打。”
赵慎道：“谢珩那边呢？”
李稚道：“谢珩所率的宁、扬军马已陆续抵挡战场，他提前去峣山东路布置兵力，因为氐人开始往东线增兵，所以他临时更改路线走了续阳关，比原计划迟了两日，不过算时日也到了。”
赵慎闻声笑道：“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无非是事事都比别人多谨慎两分罢了。但凡峣山出了任何岔子，无论进退，还是要看他随时接应。”
李稚道：“峣山再往北就是晋中西陵，晋中西陵是谢氏的故乡，也是谢晁生前梦寐以求的落叶归根之地，谢珩继承祖先的志向，恢复中原是他多年来的夙愿，只可惜京梁士族误他至此，今日毕生所望近在眼前，他必会竭尽全力。”
赵慎看着李稚道：“这些话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吗？”
李稚摇头道：“在刚来到西北时，我看到他望向北方的眼神，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等这一日。”
赵慎打量李稚片刻，道：“你仿佛很了解他。”
李稚短暂地停了停，道：“这也是我们的心愿。”
赵慎终于点了下头，“也是，试问有谁不想有生之年再看一眼故乡的山河？鸟飞故乡，狐死首丘，何况是向来重情的人呢？”他重新看向那张军图上的千山万水。
李稚道：“哥。”赵慎闻声下意识看过来，李稚低声道：“若是成功打下这一仗，收复中原建立新朝，我们就将它命名为，赵。”
赵慎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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