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
城东巷子深处的糕点铺最近客人寥寥,哑巴掌柜翻了翻笼屉,脸上是藏不住的愁绪。他起身收拾桌子,淅淅沥沥的风雨声从屋外传来,一道影子出现在屋檐下,掌柜抬头看去,莫名一愣。
来的是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客人,一身淡青色的圆领衫,相貌隐在黄昏的光晕中,第一眼只觉得遥远,莫名不敢望第二眼,在他的身后跟着名年轻的侍卫,衣着打扮能看出其勋贵身份,外面正下着昏黄的雨,两人却并未撑伞,周身笼罩一层水样的光华。掌柜看得有些呆,忽的反应过来,连忙擦了手迎上去。
客人看上去是被糕点的香味引入巷子,他在铺中唯一一张桌子前坐下,要了一份梅花糕。掌柜用白色的瓷碟盛好端上去,那客人只尝了一口,忽然停下来,他默然地看着那碟糕点,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掌柜在一旁暗中观察,盛京城号称是朱衣城,天街公卿多如过江之卿,但他却从未见过像这样的客人,温和仁慈,目下无尘,简直像是……入世的神仙,令人怀疑其真假。
掌柜心中紧张起来,苦于自己是个哑巴,拿起纸笔在油纸上写字,问道:“可是不合客人的口味?”
“没有。糕点味道很好,是京梁的风味,店家这店开了许多年了?”
掌柜写道:“四十余年了。”
“冒昧向店家打听,两三年前可是有个叫李稚的少年,时常来这店中光顾?”
掌柜被他问得一懵,“李稚?”
“是,一个轻盈盈的少年,样子很活泼,眼中时常带着笑,在清凉台当差。”
掌柜费力回想,忽然恍然,捏着笔迅速在纸上写道:“少初。您问的可是少初?对,他那会儿住这附近,常来我这店中买东西,后来听闻他高升阁台,有些年月没再见了。贵客是那孩子的朋友?”他看看对方,又改写道:“亲友?”
客人被他问住,半晌才轻点了下头。
掌柜眼睛一亮,写道:“我可记得他,他彼时就住在这条巷子往后的阁楼中!还有他的朋友们,都住一块!”说着抬手往外一指,沿途黑白色的府邸被风雨所掩去,他回身写道:“客人是来找他?那他可是搬走许久了。”
客人看出掌柜的局促,“我知道他已经搬走了。”这一句话说的轻,一种岁月悄然流逝之感,他注视着那一碟盛在白瓷中的梅花糕,门外天街上好像又有个少年紧揣着只盒子兴冲冲地在雨中飞奔,那身影一闪而过,像是一束白日流星,等他抬头看去,满眼潇潇暮雨。
那已然是隔世的光景了。
小铺安静下来,过了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原来是个接活的车夫,看见铺中有客人时他愣了愣。掌柜与对方显然相识,打手势让对方明日再来,对方很快退出去。
侍卫注意到角落中堆放着杂物与行李,掌柜不好意思般笑了笑,写道:“实不相瞒,今日是小店最后一日开张,小人在这城中开了多年的店,如今岁数大了,这日子又眼见着不太平,店里也没了生意,小人攒了些银子,想着下个月关了店,去宁州乡下投奔亲戚。”
那客人道:“宁州,我倒是也一直思念宁州。”
掌柜写道:“是吗?我这听着贵客是京梁口音,难道贵客也是宁州人?那咱们倒是同乡了!”
客人道:“我并非宁州籍贯,只是自幼与家人居住在宁州,视之为故乡。客居京华,蹉跎多年,一事无成,我其实也一直想回家,想回去很久了。”一旁那位面冷的侍卫听到这一句时眼神忍不住动容,却没有说话。
掌柜却并不多想,写道:“那为何不能回去呢?盛京城固然富贵繁华,但家是哪里也比不上的。”
客人注视着那满眼真诚的老掌柜,道:“冬日白昼苦短,店家若想回乡,不若尽早启程,免得多耽误。”
掌柜忙笑着答应,又见屋中光线太暗,他忽然想起那盏平日里舍不得点的油灯,便想要回身去取。然而等他小心拢着烛光回来时,小铺中却已经空无一人,桌上的糕点被人仔细收走,碗碟旁摆着一盒金铢。他一看金铢如此之多,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急忙追出门去,却只见到长街昏暗,风疏雨骤,四处不见人。他捧着灯与金铢站在原地怔愣良久,没来由一阵失落。
谢珩坐在回清凉台的马车上,手中拿着那盒奶白色的糕点,垂着眸默然沉思许久,他拾起糕点放入嘴中,一块块慢慢吃着。
裴鹤跟在马车旁,看了又看那方墨绿的车帘,欲言又止。他实在也有几分看不懂谢珩近日的举动,自从尚书台那场围炉夜话后,谢珩便一直赋闲在家,不再过问朝堂之事,连日来朝廷征兵的政令一条条发往十三州,局势剑拔弩张,人心动荡浮躁。若是放在从前,谢珩早该出面斡旋调停,但这次他却对外称病,始终不置一词。
裴鹤刚回过头去,前方的风雨中冲出个身影,拦下了车驾,喊道:“大人!”裴鹤一把勒住了马,认出对方乃是兵部主事徐纾。对方像是有事急着要禀告谢珩,连失仪都顾不得,直接当街伸手拦车。裴鹤上前去交谈,问清原委后神色微微一变。
裴鹤回来对谢珩道:“公子,二公子出事了。”
马车中咀嚼着糕点的谢珩动作一停,慢慢抬头看去。
兵部。
谢玦一身卫兵打扮,冷冷扫视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盛京卫队,他身后站着个低头的女孩,正是长公主府的小郡主。她有些害怕,频频看向谢玦,但谢珩只是紧捏着手中的盒子盯着面前的一行人。在他们的面前站着兵部侍郎谢晔以及兵部尚书盛阳。盛阳知道谢玦的身份,挤出个笑容,好言劝慰道:“二公子,您说您要这兵符有何用?您先坐下,有事情咱们好生商量。”
谢玦盯着他们没说话。当日他辞别桓礼,一路日夜兼程从青州赶回盛京,回到谢府时,正好听见父亲谢照与韩国公卞蔺在庭院中议论西北之事,听完后他一言不发,转身出门直奔兵部,夺取兵符。兵部看守严密,他无法得手,正好在朱雀巷遇到正要前往衡山祈福的郡主玉柔,他生出一计,让郡主光明正大引开卫兵,自己入内盗取兵符,却因为兵部侍郎盛阳正好今晚领着下属前来巡视而导致计划失败。
盛阳眼力毒,一眼认出这两位“盗贼”的真实身份,不敢张扬此事,一面拖住谢玦,另一面立刻派人去请谢家人。正好谢珩出门、谢照入宫面圣,唯有谢晔留在家中,他得知此事后立即赶来阻拦。
谢玦道:“让开。”
谢晔道:“私盗兵符视同谋逆,罪株九族,你可清楚?”
谢玦道:“株我十族又如何?”
谢晔与谢玦虽然名为兄弟,但交往极浅,谢晔看出对方没把自己放在眼中,于是也不再拿兄长的身份对待他,“你既然从青州回来了,不去面见父亲,偷兵符做什么?”
谢玦道:“出兵西北,抗击氐人。”
“什么?”谢晔反倒被谢玦的直接弄得一阵无语,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谢玦道:“你疯了吗?竟想假传圣旨,私调军队?”
谢玦环视周围一圈,托了兵部侍郎盛阳的福,今晚兵部重职官员皆在场,他道:“氐人进犯幽云,晋河一役,幽州数十万士兵沉水而死,尸体堵死晋河,上下游一度断流,幽州全境上百万人流离失所,氐人铁骑在河内大开杀戒,人间地狱不过如是,连雍州赵衡都看不下去知道出兵救人,诸位大人就职兵部手掌兵符,却只是在家眼睁睁地看着,梁朝廷高官厚禄养着你们有何用?”
兵部官员面色不免难看,互相对视一眼,盛阳道:“二公子,我们位卑言轻的,不过是听朝廷的命令罢了。”
谢玦嗤笑一声,“既然如此贪生怕死,当什么兵部的官?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还敢心安理得地身居高位?梁朝的江山社稷今日毁在你们手中,你们该以死谢罪!”
谢晔道:“你住口!把兵符留下,我已派人禀明父亲,趁着还未铸成大错,你即刻随我回去告罪。”
谢玦道:“兵符我今日一定带走!”
谢晔提高声音质问道:“谢玦!你要做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吗?”
谢玦高声回道:“无父无君又如何?把祖地对氐人拱手相让,他们也配称父、称君?”
若是说之前只是不敬,那这一句则是辩无可辩的大逆不道,连谢晔都不由得惊了下,不敢相信他真的敢说出口。谢晔喝道:“你发疯了?”
谢玦道:“疯的是你们,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你们却连听都不敢听。梁朝少些你们这种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西北或许还保得住。”
谢玦说完最后一句,忽然抬腿一脚踹飞面前的檀木案,裂成两半的桌案一下子炸开,守门侍卫忙后退躲避,谢玦刚纵身冲出去,身后谢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拦住他!”谢玦拥着雨水往前冲,谢晔见他身形利落,动作行云流水,一路闯出去,而侍卫并不敢真的下重手拦他,他脑子一热,夺过侍卫手中的枪,朝着谢玦的后背投了出去。
谢玦已经来到庭院大门前,他刚踹开侍卫,眼前的大门豁然打开,他抬头时见到一张脸,动作猛停。他正直直盯着对方,谢珩已经抬手扯住他的肩向右一拉,反手握住呼啸而来的那柄枪。谢玦想了想,一下子回头看去,那柄枪的尖端离自己的后颈不过两三寸的距离,瞳孔顿缩。
从屋中追出来的谢晔与盛阳刚要下令拦住谢玦,一抬头看见来人,谢晔的脸色忽变,焦头烂额的盛阳则是猛地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见到了救星,忙不迭上前行礼,“见过谢中书!”
谢珩松开了那柄枪,视线落在谢晔的脸上。
谢晔见他盯着自己,心中冷了下,行礼道:“堂兄。”他虽然被过继到谢照一脉,但面对谢珩时仍是喊堂兄。
谢珩侧头看向谢玦,谢玦右手中仍是紧紧握着那盒珍贵的兵符,对刚刚擦身而过的死亡似乎反倒不在意。
谢府的马车上。
谢玦一言不发地垂头坐着,他仍是处于刚刚的激烈心境中,没有能立刻抽出身来,眼中不断风起云涌。
谢珩命裴鹤亲自将小郡主送回长公主府,小郡主暗中察言观色,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忽然她上前对谢珩道:“中书大人!是我出的主意,是我好奇兵符长什么样子,才教哥哥陪着我盗取兵符,我……”她几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还没说完就被马车上的谢玦打断,他一把揭开帘子对谢珩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西北战况危急,我顾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朝廷倘若要治我的罪,我绝无二话。”
谢珩用眼神示意裴鹤送小郡主,裴鹤对小郡主道:“郡主,我送你回府。”小郡主已经长成少女的模样,一双眼睛中有着这个年纪的女孩独有的忧郁,她看向谢玦,最终仍是默不作声地跟着裴鹤离开,一步三回头。
谢珩示意马车回谢府,帘子一放下去,车中便只剩下谢玦与他两人。两兄弟算起来有些日子没见了,彼此的心境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变化,一时莫名生疏起来。谢玦见谢珩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再说什么,风雨如晦,这一条路似乎格外漫长,遥遥的有几缕笛声传来,听在耳中却是晦涩、破碎。
马车一直行驶到朱雀台,谢玦终于打破了沉默,“哥,我知道你在心中训斥我,我不该说那番犯上作逆的话,也不该硬闯兵部夺取兵符,我的所作所为不像个谢家人,更不像个世家公子,但你原谅我,我不能认错,这一回我没有错。我自知说服不了父亲,也改变不了皇帝,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继续道:“西北要完了,哥,我们打输了晋河之战,死了许多人,赵衡带兵去救霍玄,但他们打不赢的,他们没有粮食,西北到处都在闹饥荒,今年、明年还要死更多人,梁朝廷不管他们,他们只能投氐人,或是被氐人屠光,我想到这时整个人都在心痛,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谢珩的声音响起来,“即便你成功盗取兵符,假传圣谕出兵西北,然而各州将军仍要向三省复奏,朝廷能轻而易举地收回你的兵权,一枚兵符救不了梁朝,你所做的没有任何意义。”
谢玦闻声沉默了很久,眼中的光黯淡下去,终于他哑声道:“难道真的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谢珩道:“有。”
谢玦仍是痛苦地低着头,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慢慢抬头看向对面的谢珩,等等,他说的是,有?马车中昏暗一片,外面风雨不停,谢珩静静坐着,似有若隐若现的光晕笼罩着他,令人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但谢玦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正注视着自己。
“什么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谢玦: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我以为我已经够疯了,我是个弟弟。
谢珩:吃着老婆饼想老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