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西北边镇,连雍州都收到了氐人进犯的消息,青州自然也不例外。
“你听说了吗?氐人打幽州了。”消息迅速在底层军营中传播,一个正在喝粥的士兵停下动作,雪雹打在他快要冻僵的脸上,他扭头看向那群正围着炉火热烈讨论的士兵。
“氐人打幽州了?”
众人闻声看向角落,发现原来是平时营中最沉默寡言的士兵在接话,心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哑巴都开口说话了。
“不是有人从幽州逃过来吗?听说那儿都被打成白地了,蛮子骑着马往下冲,城墙跟纸糊一样碰了就碎,太猛了,幽州人挡不住啊,估计这两天都要打到幽州府了!”
那士兵道:“没人援济幽州吗?”
“援济”这个词说出来有股咬文嚼字的味道,底层的士卒都没读过什么书,一时觉得格外奇怪,不再理会他,回过头来继续讨论道:“蛮子包饺子了,幽州这回怕是要遭,我听刘士官说,青州大员们都不打算出兵,说是冬天不好打仗,要粮草没粮草的,走不了十里路还得回来!”
另一个人见状忍不住插嘴道:“你不懂别瞎说!哪是这回事!我同你们说吧,幽州现在打蛮子最凶的那将军姓霍!明白了吧?霍家都是反贼,朝廷没下令,谁敢跑到幽州去?我之前跟着韩监军去刺史府,那儿的人说了,这事铁定没戏,韩监军他们脸都黑了,眼见着蛮人在家门口烧杀抢劫,没听过这事!”
一个老兵啐了一口,“什么霍不霍的,是如今青州的将军们都没血性了,跟士族混得一年不如一年,要搁二十年前王将军还在那会儿……”他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是一段忽然没了结尾的故事,转开话题道:“就今天青州这帮孝子将军,蛮子都要骂他们没种!”
“士族大官们哪里管过西北的死活,指望朝廷还不如指望隔壁的雍州,他们那个新出的皇孙前一阵跟杨齐在津平打仗,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出兵幽州,真要谁都不管,幽州这么大一块地白送给蛮子,祖宗坟头都要冒黑烟!不过雍州到现在都没动静,八成也没戏,唉,这也不知是什么世道!”他叹了一口气。
“不一定。”老兵像是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眼神在风雪中变得幽远起来,低声道:“听说那皇孙是先太子的儿子。我记得当年青州围城时,先太子就曾率兵救过青州,我那时远远的见过先太子一面,那真像是神仙一样的大人物!先太子与少将军都是好人,可这世道总是让好人没有好报。”他又喝了一口酒,这是照分例分给营中士兵的,份量不多,一口就没了,“这次氐人又回来了,轮到他的儿子了。”
一个矮个子士兵逆着风雪跑过来,“哎你们都在这儿!听说了吗?河那边刚传来消息,幽州府被蛮子打下来了!蛮子们屠了幽州府!”
“什么?”
“幽州逃兵说的,幽州完了!”
众人说话间,那角落中的士兵忽然刷的起身,大踏步往外走,众人下意识看过去。
“他干什么去?”
“不知道,管他呢!”众人也顾不上搭理那怪脾气的士兵,忙拽住那气喘吁吁的士兵道:“你继续说!幽州什么情况?”另一个人等不及道:“是啊,这才几天工夫蛮子就把幽州府打下来了?幽州府的兵马呢?”
那气喘吁吁的士兵极力稳住心绪,对众人道:“幽州,没有幽州了,那是人间地狱,氐人在后面骑马追,幽州几十万逃兵跳了晋河,想往雍州和青州跑,结果全都冻死了,尸体把河道都堵断了,听都没听过这种事!”
众人面露愕色,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幽州是一盘散沙,但毕竟它是西北三大镇之一,众人没想到它竟是能被氐人一朝打空,要知道幽州的体量是雍州的两倍有余,幽州人又是以“骁勇好战”闻名于野,哪怕用人海堆磨也不至于短短几日一溃千里,更不必说演变成如此骇人听闻的惨剧。
只有一种可能,幽州将士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对手,他们看不见任何赢的希望,连勉力抵抗的信心都被完全击穿。火光被暴风雪吹涌起来,如鬼火般照着这帮青州士兵的脸庞,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他们的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与后怕,视线好似已经越过想象中堆尸断流的晋河,亲眼见到那片被蛮夷征服的血火之地,三百年前的旧事在他们的脑海中不断重演,历史本身就是一种轮回。
那名怪脾气的士兵从马厩中随便牵了匹马,在大雪中飞奔了两个多时辰,天将亮时终于来到青州府门口,他翻身下马,大踏步就要往前走,府卫见他藤甲灰袖,一身低等士卒的打扮,立刻横戟拦下他,“找死吗?青州府是你能闯的地方?”另一府卫道:“若有急事先行通报,你找谁?”
“我找桓礼。”
那府卫微微一愣,随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士兵抬起头看他,眼中两点漆黑,“谢玦。”
桓礼得知幽州的消息自然比底层士兵要早,青州府幕僚们已经就此事翻来覆去地争论了两日,天亮时才刚刚结束。桓礼坐在大堂中静静沉思,听说谢玦来访,顿时感到意外,这边谢玦已经大步流星闯进来了。桓礼看见他的脸时,下意识轻笑了下,当日谢珩曾对他提过,要将谢玦送来青州边境历练一阵子,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对方的消息,后来才得知这少年过于实诚,直接自己一个人去军营参军了,桓礼听说后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桓礼道:“你怎么来了,先坐吧。”
谢玦道:“为何不出兵救幽州?”
桓礼一听他这语气,顿时心中明白了几分,“你听说了?”
谢玦与桓礼是表兄弟,平时关系不错,然而今天的谢玦却没心情说套话,“立即下令驰援幽州。氐人都快把幽州打下来了,你们怎么还坐得住?”
桓礼示意他先坐下,对他道:“此事并非你所想象的的那般轻而易举。”
谢玦不想听长篇大论,一针见血地问道:“谁不同意出兵?”
桓礼看着他没说话。
半晌,谢玦自己回答道:“朝廷不同意出兵。”
桓礼很能理解谢玦此刻的心情,以他的眼界自然知道幽州失守对西北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确有无可奈何之处,他对谢玦道:“我已派了两支三千人的兵马前往晋河勘察情况,朝廷尚未达成共识,青州无法贸然出兵,桓家既然身为臣子,仍要按朝廷的命令办事。”
谢玦只觉得荒唐,“朝廷的命令?幽州百姓只会觉得朝廷抛弃他们,教他们自生自灭。”
桓礼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话:“士族曾在西北精心布局百年,而今却只剩下一个青州,这是士族手中仅剩的一枚棋,一旦青州妄动,士族将彻底失去对西北的控制,这比西北沦陷还要令士族震怒。今日无论幽州局势究竟如何,一旦青州府出兵,桓家便是第二个晋河王氏。”
“怎么可能?我们是家人!”
“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你说的是亲缘,我说的是政治。”他温和地将旧事娓娓道来,“谯洲桓氏本就位于京梁士族的权力边缘,所以当年也没能在京畿地区扎根,幸而桓家还存续着与谢氏的姻亲关系,作为士族的嫡系,桓家被选中成为西北布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维持士族对西北的统治将是它唯一的作用。士族的利益远高于士族本身,桓氏不得不听从朝廷的调令,因为它的权力源自于此。”
桓礼如此直白地剖析局势,反倒令谢玦骤然没了气焰,他像是被某种骇人的真相冲击了一般,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桓礼,桓礼能感觉到他此刻复杂激荡的心情,对他道:“先坐下吧。”八壹中文網
谢玦没坐,对他道:“我哥不会同意你们这么做。”
桓礼闻声沉默片刻,道:“他比我要难。”
谢玦听见这一句话,眼中的光似乎动了下,表情也重新平静下来。
桓礼没听见他说话,看他一眼,心中忽的一惊,他才发现这少年原来长得如此高大了,在底层军营中的摸爬滚打让他的面庞看起来粗糙黝黑,却也多了从前没有的冷硬气质,见惯士族养出来的白净、柔弱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这种锋利如刀的眼神,桓礼心中生出种不一样的感觉,此刻谢玦正在一言不发地思索着事情,突然他抬头盯着桓礼道:“你一定要等到朝廷下令才肯出兵?”
桓礼道:“朝廷没有达成共识,天下任何州郡都不能出兵,青州也只能等。”
谢玦得到了确切的回答,转身离开。
桓礼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却没有出声喊住他。等少年决绝往赴的身影彻底消失视野尽头,桓礼仍是坐在那张象征着青州最高权力的明镜高椅上,厅堂中安静极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脑海中忽然响起多年前谢灵玉在王珣的墓前所说的那句话,“他这一生如处牢笼之中,有诸多束缚,而今他自由了。”
桓礼慢慢仰起头看向檐下叮叮当当的风铃,在心中想,“其实每个人的一辈子,何尝不是都处于牢笼之中。”
谢玦出了门,未等紧张的府卫上前侍候他上马,他直接拽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一梭子往盛京的方向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幽州现况:
霍玄:请求集合!请求集合!请求集合!请求集合!
氐人:投了吧,哥们,你全家都被梁朝廷砍了,投我,我帮你报仇。
霍玄:你也配?
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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