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将随行的御医留在了谢照身边,嘱咐他将人照顾好。天将暗时,他离开麓山古宅,深山枫叶飘零,他的神情隐在弱下去的夕阳光影中看不分明,一路上他没说话,裴鹤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谢珩忽然在落满霜叶的山阶上停住脚步,裴鹤也立刻停下来。马车停在雾气稀疏的山脚下,空山不见人影,也没有多少杂音,不知过了多久,裴鹤手掌心忽然一阵冰凉,他微微抬头看去,今年的第一场雪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群山皆寂。裴鹤重新看向谢珩的背影,纷纷扬扬的雪影中,谢珩衣袖当风,裴鹤那一刻莫名想到了一句话古来圣贤皆寂寞。
马车将要离开麓山时,一名面熟的侍卫迎着风雪经由小道迅速走上来,拱手行礼,“禀大公子,雍州有新消息传来!”
骑在马上的裴鹤反手卷了缰绳,皱眉道:“慌什么?有事说事。”
侍卫沉气道:“雍州刺史杨玠刚刚传来消息,雍州反了!”
裴鹤下意识追问:“你说什么?”
侍卫道:“两月前,以孙缪为首的雍州府众武将联合起兵造反,叛军控制了刺史府,逼迫杨玠为质,雍州全境反了。”
裴鹤霎时没了声音,他回头看向马车,墨绿的车帘已经被一只修长的手揭开,车上的谢珩抬眸望向那侍卫,“说下去。”
“以孙缪为首的雍州武将以拥戴先太子为名起兵,宣布不再承认梁朝正统,他们杀了朝廷驻军将领,断了津平古道,消息已经送到三省中了,据说那为首的叛军名叫,”那侍卫短暂地停了下,似乎是在脑海中回想与确认,倏然抬头道:“赵衡!”
裴鹤听见那名字时心脏顿时跳停,几乎是立刻,他扭头看向谢珩。正好是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逝的时刻,谢珩的侧脸隐在雪幕阴影中,有种如水的质感,他垂眸注视着那神情紧张的侍卫,没人能看出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消息送到谢珩手中的时,也递到了谢照处。谢照正安静地靠坐在轩窗前调试那把旧制箜篌,在听见“赵衡”这名字的瞬间,他的手忽然错了一道,绑得过紧的丝弦直接崩断,一道尖锐的余音在屋中久久回荡,侍者连忙上前帮他包扎被丝弦割伤的手,而与此时,谢照的脑海中却骤然浮现出另一幕场景。
昏暗逼仄的牢狱中,一败涂地的赵元垂着头,低低地问道:“谢照,你当真觉得你赢了吗?”
记忆如鬼魅般涌出来,一句话在脑海深处反反复复地闪现,赵元最后的那道笑容越来越清晰,他像重新活过来一样,隔着虚空中的铁栅栏与谢照对视。屋檐下的冰棱砰然坠地砸出满地冰晶,谢照五指并用,慢慢用力按住那把震动不已的旧制箜篌,对着那张脸叹道:“原来如此,沧海遗珠啊。”
雍州城中。
李稚站在烽火台的旧址上,眺望南方的星罗棋布的夜空。谢照的直觉是对的,赵元、赵慎死后,他继承双方的旧部势力,一统雍州,和广阳王府时期各派系界限分明的格局相比,如今的雍州是真正的铁板一块固若金汤。李稚手撑着城垛,一双眼盯着北斗看,他觉得那像是一把剑,直指帝都的心脏。
如今他也变成了这样的一把剑,高悬在盛京所有人的头顶。
一阵风吹过城楼,火堆的光焰顿时激涌,李稚逆着光扭头看去,夏伯阳正抱着件厚披风慢吞吞地朝着他走来,不时整理两下拖地的衣摆。夏伯阳将收拾好的披风递给他,“多披件衣裳吧。”
李稚接过披风,夏伯阳打量着他,“您在想些什么?”
李稚道:“我听说他以前很喜欢待在这里,我在想他是在看什么。”
夏伯阳想了下,“您说的是皇长孙殿下?这儿什么也没有。”他环视四周时在烽火台遗迹上停顿了下,“只有一些历史。”
李稚闻声看了眼夏伯阳,没有说话。
雍州的城防历史要追溯到六百年前,这些烽火台拔地而起时,正是汉室最强盛的时期,放眼望去,诸夷归服。那时长安城中的皇帝坐望着边疆上空冉冉升起的火焰,理所当然地认为这赵氏江山将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生于忧患者,终死于安乐,这一场千年大梦最终在氐人铁骑声中砰然幻灭。汉室的遗老遗少们这才意识到,世间并无永远的盛世,梦醒了。梁朝开国皇帝赵熙自诩汉室正统,但正如末代名臣蔡宣所言,梁国非汉,它不是它,永远也不会是它,那个海纳百川、雄伟雍容的伟大王朝,许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梁朝披着汉室的衣裳,却没有汉室的风骨,那种雄浑自信的盛世气象是无法模仿的,所谓的名士风流与真正的优雅冲淡相比不值一提。梁朝只是汉室身后一道水渍般的影子,寄托着对这场旧梦最后的哀思,而如今这朵三百年的梦幻泡影,也终于到了消散之时。
多年后,新朝的史官才渐渐明白过来,这对史家公认的赵氏正统兄弟,他们不是来光复汉室的,他们是来亲手埋葬汉室的。论眼明心亮,还是要数著写南梁史的崔嘉,他还在幽州山沟里种地时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汉朝最后的风骨在大梁长公主赵颂,自她之后,汉室风骨绝矣。赵衡、赵乾兄弟绝非汉室的传承者,他们缔造的是气象崭新的王朝,它将有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而这份全新的辉煌,起自史书上未曾着笔的一段长途跋涉。赵元被处死后的第三日,远在豫州的夏伯阳收到赵元的密信,在看见“赵衡”这个名字时,他并未表现得万分激动,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似漠然的沉着冷静。赵元已死,时局动荡,他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而非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赵氏遗孤身上。
等他找到李稚,已经是将近四个月后的事了,彼时的李稚很狼狈,说狼狈都不太准确,他快要死了。
对于李稚而言,这段从盛京赶赴雍州的旅程改写了他的一生。南方的方术士所言非虚,那确实是场百年难得一见的狂乱风雪,天上的神仙发了怒,将整个王朝用力揉碎开来,李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它的真相,一幕幕触目惊心。
在李稚的前半生中,他受着赵慎的庇佑,京州地处偏僻,与外界联系不多,他所处的小镇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而盛京则是丝竹歌吹的风流皇都,沿途的宁州、永州等地作为士族的基本盘,十三州的泼天富贵汇聚于此,虽有民生多艰的抱怨,但大多被掩盖在士族高门的繁华之中。李稚能够敏锐地感知到梁王朝的江山正摇摇欲坠,但一说起来却总有种读书人咬文嚼字的空泛,他尚不能真正描述“百姓置身水深火热”是一种怎样的面貌,直到他亲眼见到。
十三州郡各处设有严密关卡,李稚为了隐藏身份,只能够尽量穿行在荒野之中,沿途走过的都是贫寒之地。这是李稚第一次浏览梁王朝的全貌,人生百态,实为苦难,他曾见过朱门酒肉臭,而今又亲眼见到路旁冻死骨。他原先不理解为何南方关于风雪的谶言会流传得如此之广,后来他才明白,那些纷乱的流言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惊惧,积雪成灾,又逢荒年,对于本就快活不下去的地方百姓而言,人间炼狱将要来了。
李稚流落豫州时,在一间庙宇中躲避风雪,他在墙砖上见到前人刻的后梁传中关于景帝十三年当地一段灾情的记载,“元和十三年,岁荒,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岁终大雪,死二十万人。”当他借着昏暗的天光看清那段二十多年前的文字时,骤然有种魂魄出窍的感觉。二十万人死于冰天雪地中,陈尸岂止千里,最终却只在史书上留下这短短三十个字,风雪呼啸而过,没有留下一个名字的记载,然而于此时,豫州却是士族公认的富庶之地,被称为南国仓禀,豫州四大高门连在盛京都是声名赫赫。
李稚那一刻忽然想起杨琼离开盛京时的背影,缥缈的声音似乎仍然盘旋在耳边,“都一样,秋天已经到了,风中的落叶无法控制自己往何处吹去,这个王朝不会更长久了。”
李稚如坠冰窟,却又感觉到心脏迅速滚烫起来,他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溢出来。
一座庙宇中,小孩正单手抱着膝盖蹲在门后,一双眼睛盯着那靠坐在佛像旁不断呕血的李稚,他背后那只手中藏着一块巴掌大的砖石,等李稚终于没有了动静,他起身悄无声息地游上去,借着雪光仔细打量那张苍白的脸,他拿出捡来的砖石对准李稚的太阳穴,用力地砸了下去。
哐的一声,李稚的身体应声倾倒下去,饥饿的小孩把砖石一扔,迫不及待地去从他手边的包袱中翻找食物,他摸寻到一块东西,甚至还看不清楚那是什么,直接塞到嘴里去,咔嚓声响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他像是一只饿疯了的老鼠蹲在地上大咀嚼着饼块,忽然他停住动作,僵硬地抬头看去,李稚正看着他,他吞咽的动作猛的停住了。
小孩本就力气小,又加之饥饿,拍砸的力道并不够。醒过来的李稚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小孩下意识还要去抓地上的砖头,却又在李稚平静的注视中莫名不敢再次抬手,半晌才道:“我……我好饿。”
“你的父母呢?”
“没有。”
李稚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脸,“还饿吗?”
“饿。”
李稚从自己的怀中摸出另一包饼,伸手递过去,小孩震惊得瞪大眼睛瞧着他,连伸手去接都忘记了,忽然他蹭的一声迅速爬起来,一溜烟跑没了。李稚捏着那包饼,手中还沾着鲜血,一层层沁到油纸中,他像是一尊石化的道像,一动不动地停坐在原地。已经暗中跟了李稚数日的夏伯阳与侍从站在庙外树荫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是在那一刻,夏伯阳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个落魄的年轻人或许值得自己最后冒一次险。
群山羊兮,期期艾艾,不见其身,但闻其声,这首短诗描述得其实是百姓。自古以来,百姓都是王朝中最温驯的一批人,他们像山羊一样,每日只埋头在山坡上食苹,日出日落,千年不变。王侯将相将他们当做牺牲摆上祭坛,乱世时将军将他们驱逐到荒野的战场上,氐人的马蹄南下也是冲着他们而来,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姓名,他们是最柔弱、温驯的生灵,与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一样饱受。
那一刻,夏伯阳在李稚的身上见到了一种熟悉的气质,柔弱、安静、伤痛,但于此时,对方的身上还有另一种罕见的气息,它像是烈火一样无声无息燃烧着,暴烈得令人不能直视。夏伯阳对血统一说向来嗤之以鼻,但那一刻他有种直觉,这个年轻人身体中确实流淌着不一样的血。
夏伯阳走进那座破败的庙宇,拦下了要前往雍州的李稚,雪花与天光从穹顶飘落下来,靠在佛像旁的李稚抬眼看他,他拱手行礼,“臣豫州刺史夏伯阳,参见殿下。”
此刻李稚站在烽火台上眺望着夜空穹顶,“算算日子,如今消息应该已经到了盛京。”
夏伯阳道:“也传遍天下了。”他仔细打量着李稚的侧脸,“您不必担忧,天命将应在您的身上,一切都会自然顺遂的。”
李稚道:“你相信天命?”
夏伯阳道:“看得多了,不太相信了,但京梁士族是很忌惮天命国运之说的,提到这些东西会令他们恐惧。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他们心中都知道,若是真有天命,一定不会应在他们身上。”
李稚道:“那很好,我想看到他们恐惧。”他继续望着那片靛蓝色的夜幕,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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