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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第 114 章(1 / 1)

深夜,谢珩坐在湖心亭中,帘子卷上去,天边一道冷月。

一路从青州飞驰入京的马车最终停在了谢府门口,裴鹤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从廊桥步入亭子,“大公子,桓家公子来访。”他话音还未落地,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直接响起来,“我这深夜来访,没扰着你歇息吧?”

一道朱紫身影转入亭心的灯影中,谢珩抬眼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桓礼早在数月前便已经收着京中大变的消息,送信的车马太慢,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辰。在得知谢珩与谢照的政治父子局后,他在青州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要亲自入京一趟。他本想着有何地方能够帮上谢珩,结果刚一到盛京就听闻谢照退出三省的消息,便得知自己是多虑了。

谢珩这个人啊,从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天可真冷啊。”桓礼抖了下落霜的披风。

谢珩看上去对桓礼的突然来访并没有太意外,倒是桓礼风尘仆仆地喘着气,看起来比他还要激动两分。谢珩示意他坐下,裴鹤这边已经命侍者去取新的茶具招待客人。桓礼也没客气,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大方地席地而坐,命人生炉子。

“你怎么来了?”谢珩问他。

“最近几个月出了这许多事,令人措手不及,我正好要去宁州,顺路先到盛京看看。”桓礼解下披风,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块,原来是他还带了一小坛子酒,他把手一伸,“喝酒吗?这酒挺好的,盛京喝不到,我从青州专程给你背回来的。”说话间他已经把盖子揭开了,一股清澈的冷香随之飘开。

谢珩沉默着看着那酒,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徐徐又看对方一眼。

桓礼心中很轻地咯噔一声,他来时听裴鹤说诸事皆顺,还道是一切都已经迎刃而解了,看来是不尽然啊。他抬手把酒给谢珩倒上,这夜晚还很漫长,有的是时辰慢慢地聊。

桓礼道:“我来时听说姨父有意退居麓山,还道你们已经商量好了,看来我一开始想的还是没错,这事解决得不怎么痛快,伤了你们父子感情?”

谢珩道:“父不父,子不子,还有何好说的。”那声音无端的缥缈,仿佛没有任何感情,却又有种难以言说的意味,最终一切都了无痕迹,是啊,早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桓礼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七八分,想了想,叹道:“令我想起我父亲在世时,他的性子也是如此固执。老一辈人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做了一辈子主,最后仍是要紧紧把权力攥在手中,绝不可对着晚辈认输。奇怪的是,我与他却都觉得,彼此在为对方退让,他时常说天下最难做的是父母,而我却觉得子女难为。若是普通人家倒也罢了,可如我们这样的家族,换一代人便是换一代江山,江山哪有千年不改的呢?”他停了停,“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我想人非圣贤,孰能真的无过?”

谢珩静坐着没说话,炉子中的红色火焰在微微跳动,将一切滚沸的尘埃都吞噬了。他最终仍是接过了桓礼递过来的酒,两个人喝了一阵子,酒气萦绕中,谢珩的眼神也渐渐如面前的湖水般渊深起来,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昨日谢照最后望向他的那道伤感眼神,他从未见过谢照有那样寂寞孱弱的样子,与之交叠的还有李稚被风雪掩没的熟悉背影,几个截然不同的画面交融在一起,最终全都模糊起来。八壹中文網

人世间的事情难以两全,谢珩一直觉得自己能理解谢灵玉当初的心境,直到如今,他再回想起谢灵玉毅然离开谢府的背影,他才意识到自己仍是太过浅薄,他那时能够体会到的痛实不及她的百分之一。一面是血亲,一面是挚爱;一面是养育之恩,一面是家国大义。为人子女,她用一生去替父亲赎罪,去还报父亲的恩情,而她自己生而为人的爱与恨,则是随着王珣的离去,成为再也不能与人言的风中往事。这一生确实太苦了啊。

谢珩默然地坐在升腾的酒气中没有说话,亭子中霎时间安静极了,只听得见水涨水落的声音。

西北三镇彼此架构紧密、相互影响,桓礼作为青州实际的当权者,此番入京也怀有打探雍州去向之意,他看了谢珩一会儿,问他道:“雍州你打算如何安排?赵慎造反也着实出乎许多雍州将领的预料,如今那边人心惶惶,杨玠此人暂稳局面绰绰有余,可要他主持雍州大局,恐怕力有不逮。”

谢珩道:“会有新的人选,他已经动身前往雍州了。”

桓礼道:“谁?”

谢珩却没有直接回答,桓礼看向他,正好看见谢珩望着远月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愣。已经变得昏暗的烛光披落在周身,尘埃像是轻羽般漂浮着,像是喝醉了的谢珩坐在那半亮半暗的光影中,思绪仿佛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桓礼正感到奇怪,就在这时,谢珩低声说了一句他不能听懂的话。

“我一直在想,那时我就看着他走了。雍州太远了,这条路太远了。”

声音忽然消失,风也随之静止,谢珩再也没有多说,那无比漫长的沉默甚至给桓礼一种错觉,谢珩到底有没有真的说过这句话。桌上的酒坛已经空了,两人都有轻微的醉熏之意,很快的,桓礼意识到刚刚自己是听见了一道不为人知的心声,他说的是谁呢?他盯着谢珩的脸想。

天将亮时,桓礼起身。经过这一夜的谈话,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谢珩已有打算,心也放了下来。他此番本就是听说京中局势紧张才低调入京,朝局既然暂时稳定,谢珩与士族的态度他也完全清楚了,那他还是要按照原计划尽快前往宁州。不过临走前他还要去拜访一趟谢照,谢照是他的长辈,当面辞别是礼数。

他对谢珩道:“这阵子盛京发生的事情,表姐尚没有听闻,不过纸包不住火,她迟早要知道,我过来看一趟,心中大概有了数,回去对她提起来,也能教她放宽心。”他是第一次当着谢珩的面称呼谢灵玉为“表姐”,说话间自己都停顿了下,大约是感到别扭,但又很快自然起来,他轻声道:“若是让她知道旧事重演,她怕是又该伤心。”

谢珩听他主动提及谢灵玉,默然片刻,“还要请你多照拂她。”

“自然,桓谢本就是一家,她亦是我的家人。”桓礼这句话说的坦荡真诚,对上谢珩的视线时,他轻快地笑了一下,忽的又反应过来,怕谢珩误会,道:“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她仍是念着王氏,我们这几年并无来往。这两年我也想了很多,缘分深浅我并不看重,今生能够相逢便已经是大幸,没必要执着前程。古语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尔,这是我所想要做的事情,是我想要照顾她,与她无关,你不必多想。”

这一番话看似说的是放下,实则每一个字都是在说放不下,桓礼本以为谢珩会如往日那样或是劝他两句,或是清醒地沉默,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谢珩这次看了他很久,低声道:“我明白。”这令桓礼一阵意外发愣,瞳仁都不自觉放大了,如他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肩上担着家国责任,拘泥于小情小爱则是公认的愚昧无能,谢珩也是一直委婉地劝他不要深陷其中,他显然没想到谢珩会这样说,惊得没能立刻琢磨出来这短短三个字中隐含的意味。

谢珩却岔开了这个话题没有多说,只对着桓礼道:“照顾好她。”

桓礼慢慢点了下头,“放心。”又道:“你也多加保重,要知道她的心中一直记挂着你。”

谢珩终于道:“我知道。”

天渐渐开始亮了,湖面上一片银沙般的熹光。桓礼原本已经将要走出廊桥,忽的又想起件事情来,他回过头对送他出去的谢珩道:“对了,我这满脑子都是雍州与盛京,差点忘了件要事,倒也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不过我觉得是个危险的苗头,还是要同你说一句。我在青州时,发觉幽州霍家近日暗有动作,你恐要提前多留意。”他说话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本来写了信寄给你,正好随身带过来了,你抽空看吧。”

桓礼知道谢珩这些日子一直忙于雍州、宁州与谢照之事,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彼时没人顾得上霍家,是以他也一直也没多提,不过这两个月看下来,他却越来越觉得势头不对,正好这边盛京的事情告一段落,他觉得自己理应提醒盛京士族一句,别总是忙着内斗清算,也该睁开眼多看看幽州了。

桓礼离开后,谢珩拆开那封信看了看,随着一路读下去,他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等完整读完后,他的眼中已有几分晦暗不明,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封密信慢慢地折了回去,连着封壳一起,伸手递入一旁的炉子,猩红的火舌瞬间将纸张舔舐殆尽。火光照耀中,他的神色仍旧是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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