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燕在猎场上骑马转了一圈,打了只野山羊,当场命人炙烤分给了侍从们。他最小的儿子霍亮今年九岁,拎着只打到的野兔跑过来向父亲献宝,“父亲!兔子!”
霍燕慈爱地摸了下他的脑袋,“去吧,骑上马去追你的哥哥们。”霍亮转身往远处跑,霍燕接过侍从递来的金边汗巾擦手,对徐立春道:“年纪果真大了,比不得年轻人能耐,还是把地盘让给他们吧。对了,为何不见谢中书?”
徐立春道:“谢中书临时有些要事,恐要先行处理。”
中书令是中枢要职,身居高位不免忙碌,霍燕没有多想,点头道:“应该的。”
霍燕与徐立春一同来到清溪旁,看红枫如火球似的飘在水上,秋风乍起,冰雨如阵打在水中。
“总以为南国风光就是水波潋滟、桃红柳绿,原来也有这样磅礴浩瀚的一面,果然不来亲自来见一见,不能识得真面目。”
徐立春从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中敏锐察觉到了霍燕对南方权力中心的向往,儿子与父亲虽然身体中流着一半同样的血,却往往在性格、观念上截然不同。徐立春想起当初侍奉谢照时,他曾经代谢照接待过并侯霍荀。老并侯那时不到五十岁,和雄姿英发的大儿子相比,他身材矮小,头发稀疏发黄,面容晒得黝黑,虽然穿着流晶逸彩的一等侯爵朝服,却不伦不类,像个骤然发迹的农民,被京中官员当面取笑,自己却笑呵呵的浑然不在意。
彼时的霍燕正值青年,第一次跟着父亲入京,前来谢府拜访,听见父亲对年轻的谢照说满城皆是珠玉,令让他们这些山野村夫自惭形秽,忽然别开脸去。谢照注意到了,便客气地邀请霍燕参加家中私宴,并引他与自己同主位而坐。宴会后,谢照赠了这个年轻的将军一块汉制冰螭玉带钩,却被霍燕冷冰冰地以不合制为由当堂拒绝了,霍荀也婉拒说儿子的职位配不上,谢照当时笑了下,说了句“龙凤之姿,有何配不上的?只怕是将来还要看不上。”倒也没有强求。
此时霍燕撑着柏油竹伞站在山前,看银色的雨与火色的枫共同坠落在宽阔的溪流中,渐渐融为一色,回忆往事,不自觉白驹过隙,忽然叹息道:“若是有叶扁舟就好了,在这样淋漓的秋雨中,乘江流而南下,岂非快活至极?”
徐立春笑道:“确实如此。”说着静静望向一个方向。
霍燕忽的愣了一下,在枫山尽头,一艘窄窄的、竹制的简朴扁舟从雨雾中慢慢显现,犹如从一首诗、一幅画中走了出来,火红的秋水荡了下,扁舟上的侍者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用精瘦的手不紧不慢地撑着竹竿,他抬起右手,朝着岸上招了下,示意他们上来同游。
徐立春道:“不如一同乘舟而行?”
霍燕闻回头看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许久他才道:“那这可真的称得上是同舟共济了。”
大人们忙着操心家国大计,不知情的小辈们却毫无察觉,只当这是一场应该尽情享乐的狩猎,冒着大雨跑得酣畅淋漓。霍家的几个人一头扎入了半人高的草丛中,看向远处小石潭边饮水的小鹿,霍耀反手两指慢慢从背着的箭筒中抽出鹤羽长箭,瞄准了目标。霍亮兴奋地看着哥哥们,一箭破空,鹿应倒地,众人迅疾地一拥而上。
“是头野鹿!”
“它怎么和幽州的鹿长得一点也不一样啊?看着怪怪的。”
“这是石斑麋鹿,中原百姓们又称之为四不像。”
“我知道!阿爷讲故事时说过逐鹿中原指的是这种鹿,它的眼睛长得真漂亮啊。”
几个人围着那头石斑麋鹿看了会儿,霍亮伸出小手去轻轻摸了下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正在这时,一头银灰的鹰隼忽然咻的一从极高空俯冲而下,霍耀眼疾手快,一把扯起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小弟,鹰隼干净利落地啄掉了麋鹿的眼睛,抖着翅膀落回到一个黑衣青年的肩膀上,碧绿的眼中射出幽暗的精光。
众人均抬头看去,一道身影从树林中走出来,淅沥的林雨中,青年的脸庞瘦削又轻薄,他微微抬着头,两只眼睛漆黑无比,嘴角自然带着笑,给人一种吊儿郎当、刻薄轻浮之感。对方瞧着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衣着打扮与他们差不多,腰间的胡扣腰带扣了一半,另外一边自然搭落下来,甚至还斜插了朵花。
霍亮开口道:“十九叔?”青年肩上的鹰隼直着脖子,囫囵两口吞了麋鹿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盯着霍亮看,霍亮下意识往兄长身后躲了下,一旁的堂兄霍观直接厉喝了一,“霍玄!”警告让对方管好自己的畜生。霍耀护住了霍亮,盯着那名叫“霍玄”的青年看,名义上对方也是他的叔叔,实际上却只比他大两岁。
青年扫了眼地上的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死去的麋鹿,“可惜了。”一句话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意指什么,说完他悠然自得地转身走了。霍家这群小辈摆明对他厌恶至极,有人低低骂了一句“傩鬼!”,霍玄肩上的黑色鹰隼忽然回头,身体全然不动,脖颈忽的机械扭转半圈,幽绿的眼睛盯着人看,明明不是第一次了,却永远都能惊得人心头一跳。
青年侧着脸笑了笑,继续冒雨往前走了。
在幽州方言中,“傩鬼”一般用来形容重病缠身、外表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对身体健康的霍玄骂“傩鬼”并不恰当,但鉴于这词和霍玄这身阴不阴、阳不阳的气质实在太过于相符,又带有诅咒之意,便意料之中的成了这个青年的外号。
霍耀拦下要去找霍燕告状的霍观,“算了,别跟他置气,由他去吧。”
霍耀安抚住气愤的堂弟,重新看向那道远去的背影,内心也是一阵无语。霍家是个庞然的大家族,信奉多子多福,老并侯一生有二十多个儿子、三十多个留赘的女儿,算上孙辈与重孙辈家有四百多人。霍玄作为霍荀的第十九个儿子、霍燕的弟弟,母亲只是个出身卑微的继室,他在这个俊杰辈出的大家族排行垫底,二十五岁还没有娶妻生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家中数次给他安排职务,但架不住他好吃懒做,一大把年纪仍是一事无成,后来他因为严重渎职被遣放回家,他不但不以为耻,甚至彻底逍遥自在起来,整日飞鹰走狗好不快活,打着并侯儿子的名义,满大街结交些豪横匪徒,令家族深以为耻。
霍燕作为长兄,抱有一种长兄如父的博爱心态,认为自己对家中所有的兄弟姊妹都负有责任,为了提携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帮他改掉这些纨绔毛病,此番他特意将他带入京城中,想要他见见世面,也有激励他奋发图强之意,但霍玄显然不是他能够扶上墙的烂泥,回回一见到人就自动没影了。
霍家的孩子们瞧不起霍玄再正常不过了,家中的父兄个个都是英雄才俊,唯有这个人整日东倒西歪的拎着只鹰隼,好像得了软骨病,见到谁有出息就冒出一句“我看也不过如此”,这种阴阳怪气的人谁能瞧得上他呢?几个少年打猎的兴致全都没了,围着那头麋鹿聊了一阵,最后先行回去了。
神出鬼没的霍玄唬完几个小辈后,一个人登高远眺,巨大的鹰隼在暴雨中盘旋了一周,猝然落回到他的肩上,他低道:“确实是块好地方,可惜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啊。”碧眼的鹰隼提溜着眼珠子瞧他,听懂了人话似的,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紫色雷雨中飞射而去,鹰击长空,一响彻天地的唳鸣。
山脚下,谢家的少年们正聚在山边的野亭中闲聊避雨,等待着暴雨后天空重新放晴。谢玦今日看起来心情不佳,支着手靠坐在亭边一言不发,众人见状都不敢主动上前去和他搭话,很有默契地排坐在亭子的另一边。忽然谢玦扭头看向亭外,高空中银灰的鹰隼咻的穿云而过,肉眼几乎察觉不到。
凝神注目观察了半晌,他随意地收回了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我怀疑人生,这就是江郎才尽吧……算了不祥林嫂了,我先把这个小插曲结束了吧。感谢在2021012302:23:092021012605:1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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