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隐山居。
谢珩坐在堂上,如水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身上仍是穿着赴宴时的正式朝服没有换下,从长公主府回来后,他就一直在这儿坐着,看着面前跪着的李稚,时间一点点过去,李稚明显有些支撑不住,低着头,身体轻微颤抖,袖中的手不时抵着地,使得自己不至于倾倒。
李稚并不想回谢府,但当他对谢珩说明以后,谢珩根本没有理会,直接将他带回来了。从进屋起,他就一直跪在这儿,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跪了多久,身体像是一根绷得越来越紧的弦,千钧系于一发似的撑着。
自进屋起,他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水,上座的谢珩也同样如此。门窗紧闭着,没人敢前来打扰,永无止境的安静笼罩着他与谢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窗外的光影变得黯淡起来,谢珩一动不动地坐着在昏光中,将李稚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正像是一场无法反抗的驯服与调.教,张弛的度把握在他一个人的手中。
居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处变波澜不惊。谢珩修身养性多年,鲜少有能够激怒他的人与事,而李稚此番确实做到了。他能看出来,李稚没有服,哪怕李稚看上去一直低头顺从。或许是心知有错在先,李稚并没有为自己求情或是辩解,默默地跪在地上,一身正红色在光影中有种浸在水中的质感。
谢珩注意到他衣领右侧折进去的一个角,那是只有把外套脱了再重新穿上才会出现的折痕,他盯着看了很久。
李稚的背颤抖着,身体撑不住,忽然往前倾,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李稚明显僵硬了下,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捏着他的下颌,他能够很清晰地闻到对方袖中熟悉的沉香味道,明明精神与身体都紧绷着,他却突然有片刻的恍惚感。
他本意并不想激怒谢珩给自己树敌,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样,确实不是他能够预料到的,感觉到对方松开手,他终于低声道:“过去的事情,皆是我一个人的错,承蒙大人赏识,我十分感激,只是我的确不能够留在谢府,今日之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只手往上移,按在了他的嘴唇上,李稚没了声音,手指从唇齿间推进去,压着他的舌头,抵在了下颚处,那感觉怪异又惊悚,他终于慢慢抬起头看向谢珩,不明白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谢珩看着他,将手指平缓地往前推,刚到喉咙处,李稚立刻控制不住想要呕吐,手指却继续抵着推了进去,如果说呕吐是可以忍受的,那随即涌上来的强烈窒息感让李稚没能忍住,一把用力去抓谢珩的手臂,“唔!”他剧烈挣扎起来,想要阻止对方的动作,谢珩看着他跌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手指继续往喉咙深处抵推进去,仿佛要一贯到底。
窒息感与恐惧感如浪潮似的淹没了李稚的头顶,他眼前所见大块大块地发白,喉咙剧烈地抽搐收缩着,那一刻李稚感觉对方像是要杀了自己,他多挣扎一下,手指就往前多推一节,谢珩收回手时,他呛得剧烈咳嗽,满脸都是泪水,双手撑在地上急促地喘着。
谢珩手下还是留了分寸,李稚除了咳嗽与流泪外倒是没有别的反应,然而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窒息与惊悚的感觉却久久挥之不去,他像是完全地懵了,伏在地上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来,跪着没动,也没敢抬头看,不停地颤抖着喘气。
谢珩见他不再说话,擦干净了手,“看来你确实更喜欢暴烈的手段,倒是我从前用错了办法。”
李稚一味低着头,过了会儿,压着咳嗽了一声。
“我会把你调去中书省,大理寺交由刑部打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及,今后你留在谢府安守本分,我会给你一份新的前程。”
李稚连咳嗽声都瞬间消失了,谢珩的话中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庭院中有久违的脚步声响起来,是裴鹤前来通报,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大公子,广阳王世子登门求见。”李稚原本惊魂不定地低着头,闻声忽然侧过头看去,谢珩将他下意识的反应看在眼中,从位置上站起身,往门外走。
昨晚,四处都找不见李稚的萧皓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回去告知赵慎。赵慎一听,即刻派了金吾卫出去寻找,一整晚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午后,终于有人说昨晚看见李稚上了谢府的马车,当赵慎得知是谢府时,心中反倒猛地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是赵元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若是人在谢府,反而应该没有大事。
赵慎亲自带了人来谢府,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敞亮的庭院中,赵慎正负手站在那株著名的高门玉树下,打量着那碧绿繁茂的枝叶,“你只说人在不在这儿就是了,不在我就走了,在的话我来一趟顺便领回去,哪里有这么多种说辞?”
徐立春立在一旁,他并不正面回答赵慎的问题,客气道:“李稚他是谢府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留在谢府也没有什么。”
赵慎闻声扭头看过去,笑着重复了一遍,“他是谢府的人?”
徐立春却不再说话,恭敬地袖手退了两步。赵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慢慢回过头去,谢珩从正堂中穿行过来,他将人打量一个来回,打了声招呼,“谢中书。”他与谢珩往前在政治场上打过不少交道,彼此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熟识,谢家人注重礼节,无论何时都不会口出恶言、面露恶颜,他原以为谢珩会和往日一样不冷不淡地寒暄两句,却没想到对方没接他的话,在长阶前停下了脚步。
赵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我听说李稚是在这儿?我回王府,顺带着过来接他,不知他是得罪了谢中书还是惹出了别的麻烦?若是多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给谢中书赔个不是,年轻人性格有点骄傲,又仗着背后有靠山,行事轻狂无忌,常有得罪人的,说来这也是我的错,还望谢中书多加包涵。”
谢珩的脸上一点波澜也没有,他看向徐立春,徐立春心领神会,领着庭院中的侍卫退避下去,赵慎见状回头示意萧皓,萧皓也退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中很快只剩下谢珩与赵慎两个人,有空山钟鸣似的声音响起来,“去年十二月,广阳王与并侯相约在雍阳关以北狩猎,第三天的子夜,你邀并侯世子在营帐中闲聊,酒后无意中提及西北与盛京,有共商大事之意,你提出三处见解,并侯世子不敢回应,三次缄默。”
赵慎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轻描淡写道:“酒后说的玩笑话,我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什么。”
谢珩道:“你一说皇帝沉迷长生道术,二说京梁士族囿于门户私计,三说西北星野降有雄伟之气,这西北将有英雄应于天象,除却你、并侯世子,再无第三人。”若说其他都是牢骚抱怨,那最后这一句话中的不臣之心则可谓是昭然若揭,若真的是从边境武将口中说出来,足以判大逆。
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赵慎自然听懂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其实那一夜他与并侯世子在雍阳关外的营帐中究竟聊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远在盛京的谢珩为何会了如指掌。明面上话却不能这么说,这么说话太难听了,“几句酒后胡乱吹嘘自己的话,说没说过都理不清,哪里会有人当真呢?”
“西北的王域已经很辽阔了,却依旧盛不下满溢的野心,鹰顾狼视的人,眼中盯着的到底是什么?”
赵慎背后单手打开手中的折扇,又再次哗一声合上,“哪有什么野心可言,梁朝没有西北,真正的西北九州还在氐人的手中,将军们缩在那一亩三分地中,除了担心打仗外,平日里没事想的是今年粮食收成如何,总担心北方的流民是不是又多起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盛京贵族公卿的好福气,投了个好的出身,一生下来就待在这烟笼杨柳的皇都醉生梦死、享受清福。”
“先汉以武德立国,马上打了天下,又以文效治,宣武帝分封三十六位文武功臣,立忠良碑,青史流芳,六百年后,先汉困败于纲纪毁坏、文武衰驰。倘若眼中只盯着皇都的荣华富贵,心中只想着以武犯禁,却不去思索如何立制革变,不过是一遍又一遍重蹈覆辙。世上本没有士族一说,京梁门阀的前身是累世功勋之家,真要论对王朝的功劳贡献,西北四十年的斗争不过是烟云。”
暮色中,庭院的那颗参天古树郁郁苍苍,树叶飘落下来,风吹过之处,有如先祖的魂灵在悄然叹息。赵慎站在树下与谢珩对视,他深知谢珩绝不是多话的人,今日对方每一句话都有言外之意,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道震耳欲聋的警告。
赵慎云淡风轻地笑了下,不再与之争论,只问道:“李稚呢?”他对其他事并不在意,本来他今日就是过来找李稚的,直接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把他叫出来,我来带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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