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死一般强,也已经死亡,
来吧,在凋谢的百花丛中,
让我们给它寻找一个安息的地方。”
修女的手里抱着一大把的蒲公英,坐在溪流中的石头边上轻轻地哼着歌,一只小鹿把自己的脑袋依靠在她的腿上,安静而又温顺地聆听着。
溪水在阳光下像是流动的透明琥珀,只是它是一块活着的柔软石头,连着里面包裹着的细小生命都是活着的。
北原和枫坐在边上画画,同时也听着修女空灵而又温雅的嗓音,有一种在秋日的暖风中昏昏欲睡的错觉。
在经过十几天在森林与原野上的跋涉,他随身携带的颜料已经不多了,也不知道足不足够完成这一次的作品,所以每一笔的落下都显得十分谨慎和珍惜。
旅行家想要勾勒出某种阳光下的透明质感,不仅仅是溪水,也是罗塞蒂身上那种近乎于透明的肌肤与歌声。
修女小姐闭着眼睛,也不在意,而是依旧在用风一样轻缓的调子唱着歌,在森林朦胧的黄昏里吟唱着一首听上去像是挽歌一样的歌谣:
“在它的头旁栽上青草,
再放一块石头在它的脚边,
这样,我们可以坐在上面,
在黄昏寂静的时光*……”
唱着唱着,罗塞蒂的声音缓缓地停了下来,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凑到她身边的小鹿脑袋,温润的浅金色双眸注视着这个森林中奔跑跳跃的生灵,面上露出一个微笑,眼神安安静静的。
“你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中世纪画册里面的圣母像。”旅行家改变了一下油和颜料的调配,认真地在没有完成的画上面刷了几笔,似乎想到了前世看到的那些著名作品,轻笑着说道。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他还给我画了一幅画来着。”
罗塞蒂用淡然的语气回答,把自己手中雪白的蒲公英尽数吹起,吹到河岸的另一端,像是春日杨花飘散,让人无端回忆起明媚的春光。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很莫名的,北原和枫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带着点伤感的句子。但他看上去还是和以往一样,甚至笑着反问道:
“哦,是哪个人说的?”
女子抬起她那对眼眸,看着远去的白色羽状种子,像是有着金色翅膀的蝴蝶微微振翅,里面带着某种轻盈又戏谑的情绪:
“是但丁,但丁先生。他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身上的气质简直和拉斐尔先生画的圣母像气质一模一样:其实也很像拉斐尔先生。可惜我没有他那样有异性缘。”
“……我突然很好奇七个背叛者当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了。你们的业余娱乐似乎还挺丰富的。”
北原和枫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摇着头,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席勒之前好像还说过当年大家会去拿国际局势赌酒喝。”
“葡萄酒的味道不错,可惜我是天主教徒,喝酒可以,但不可以喝醉。”
罗塞蒂从石头上面跳下来,溅起一片水花,小半截身躯没入清澈的溪水里,长长的乌木色黑发旖旎地在透明的水上蜿蜒,好像是悬浮在清澈的空气里。
似乎是说到了她喜欢的话题,女子的声音听上去也轻快了不少,显现出某种属于年轻人的热情与朝气:
“说起来,我的长兄名字也叫但丁。我大姐和二哥也很崇拜但丁先生——再加上我也是天主教的成员,所以我在见到但丁先生后一直是把他当作长辈看待的。”
“后来呢?”
北原和枫继续处理着某些光线与色块,有点好奇地追问道。
“后来?后来我就学会了怎么做奶茶。实不相瞒,我打算靠这个本领去赚点钱,然后接手一家孤儿院照顾那些被遗弃的孩子。”
修女小姐从河水中走出来,也不在意自己下半身基本上已经湿的不成样子,而是眺望着太阳落下的地方,眼眸中沉淀着谁也看不清的、某种近乎透明的情绪。
她侧过头,似乎倾听到了什么,突然沉默了下来,闭上眼睛捕捉着从空气之中断断续续流淌过来的某种气息。
如果说“死亡”也有自身的概念与存在的话,那么罗塞蒂的异能“歌”可以用歌声引领在生者世界迷路的“死”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位在人世最靠近死亡的女子能够与它们交流与攀谈,看到属于“死”的世界的一角,有时候甚至可以让死亡放弃带走刚刚死去的灵魂,或者把生者的魂灵强行带走。
她现在就是在聆听“死”在风中给她带来的某段奇特消息与旋律。
“这里有很多‘死’所经过的痕迹。”
罗塞蒂轻声地开口道。
“是有什么危险的妖精吗?”
北原和枫把自己刚刚画了一小半的画作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心情相当平稳地询问道。
在英国的旅程确实比他曾经经历过的要危险很多,时不时就能看到各种样子有些抽象的妖精从各个角落里飞出来进行莫名其妙的攻击。
但这也造成不了什么危险,修女小姐面对他们的时候表现得相当在行,异能效果配合很有西方色彩的神术,行动力上堪称除魔卫道第一人,以至于旅行家想紧张都紧张不起来。
“应该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哥布林。”
罗塞蒂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修女的服装,尤其在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项链与手镯,露出一个相对来说比较轻松的表情:
“没事,虽然它们的数量多了一点,恶意重了一点,但是这种哥布林在神职人员在场的时候不会杀人,而且它们似乎只是在举办聚会,不是在烧杀抢掠……对于我们两个来说,这就没什么太大的麻烦了。”
北原和枫在边上安静地听着这位“专业人士的分析”,越听表情越微妙:
什么叫做数量多了一点?什么叫做恶意重了一点?而且之前我看你用圣光净化妖怪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你检查装备啊?
“没事,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毕竟我们家乡有女孩子在面对它们的时候遭遇到了一点糟糕的事情,最好还是准备一下。”
罗塞蒂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只是那对美丽的浅金色眼眸被微微眯起,整个人像是在夕阳下打了一层柔光滤镜,带着属于神职人员的圣洁气息。
以及有些危险的杀气。
北原和枫沉默了几秒,还是没有对这位武德充沛的修女小姐提出什么建议,而是默默地给对方递了一块夹着熏鱼和奶酪的三明治,同时贴心地配好了一杯用浆果榨出来的纯天然果汁。
他对于这位同样参加了七个背叛者的人有着充足的信任,也对这位专业人士抱有相当程度的尊重,自然不会去反驳对方的想法。
而且他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位修女是在有意识地带着自己去寻找一个个危险的妖怪,同时也尽可能地向自己科普那些稀奇古怪生物的预防措施与解决方式,甚至连野外旅行的注意选项都教了不少。
——某种程度上,对方的野外生存经验应该至少可以打十二个席勒,也不知道是不是席勒给七个背叛者丢脸了……
“谢谢。”
罗塞蒂弯了弯眼睛,简单地道谢一句,接着吃起了他们今天的一顿简易晚餐,眼睛里面倒映着河水折射出来的夕阳光彩。
她望着西边的天空,眼睛中似乎总有一些忧郁的味道。
那种清冷而又朦胧的气息总能在这位女子不说话的时候,从这具苍白瘦弱的身体上一点点地溢出来。像是百合花带着寒气的幽香,碎冰屑似的浮在水中,把她身上努力燃烧着的欢乐与活泼驱散得一干二净。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性格变化在三次元中本来就是个谜,在这个世界更是如此。
在三次元,这位把身心奉献给上帝的天主教徒在十六岁之前的性格都是活泼开朗的,像是一朵红玫瑰一样热情而又可爱。但在十六岁时,她的性格突然迅速地向阴郁孤僻,内敛矜雅的方向转变,骤然冷淡了下来。
而在这个世界里,罗塞蒂的性格明显还要比三次元难以捉摸不少——谁也没法预判战争和组织战争的经历能给这样纤细敏感的灵魂带来多大的影响,也很难对这个人的性格加以评价。
“走吧。”
这位经历了异能大战的战斗修女解决完今天的晚饭,深吸一口气,接着笑了起来,“这大概是我们同行的最后一段路了……接下来还要你一个人走。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不适合进伦敦,阿瑟·柯南·道尔可是个很难缠的家伙。”
说到这里,这位女子的表情也稍微严肃了一点:“顺便一提,我不建议你在英格兰境内随便进入城市,甚至连伦敦都最好不要去。总之万事小心,钟塔侍从可不算友好。”
“钟塔侍从怎么了?”
北原和枫跟着站起来,有些疑惑地询问。他感觉自己不管在哪里,四周的人似乎多多少少都对这个组织抱有不太好的印象,甚至连拜伦和笛福一起的时候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钟塔侍从的首领。”
罗塞蒂稍微沉默了一下,眼眸微微垂下,最后用一种悠远的语气开口:“名字叫做乔治·奥威尔,他的异能1984很糟糕。”
她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特别加重了一句:“特别特别糟糕。”
北原和枫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几乎下意识地愣了一下:他对钟塔侍从的领袖其实一直猜测了很久,也猜过是不是英国那位影响力最大的作家莎士比亚。
但他还真的没想到,是写出了《1984》和《动物庄园》的乔治·奥威尔。
不过也对,如果是莎士比亚的话,他就要仔细想象一会儿魏尔伦当年是怎么从英国全头全尾地回来的了。
不过“1984”么……
旅行家感觉自己的眼角跳了跳,感觉自己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的朋友都对钟塔侍从那么警惕和嫌弃。
那种对思想进行禁锢、诱导和监控的环境,这些灵魂一个比一个独立高傲的人肯定都是看不惯的:倒不如说能接纳这一点,从而留在钟塔侍从的异能者才是真的奇葩。
罗塞蒂倒是没有在意旅行家在自己说出这句话后丰富的内心活动,而是呼出一口气,看着秋天的微寒在人类温暖的吐息声中化解,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味道。
她还记得那句话,那句她在异能战争中所看到的巨大宣传标语,当时的英国异能者内流传的那句讽刺般的口号: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她没有办法理解战争中国内的那种异常的麻木与狂乱的骚动,甚至也不想回想。就算是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她看自己的同胞也时常会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陷入这种群体狂热状态中的人,失去了人类引以为傲的判断力和理智的人,真的还能够叫做……人吗?
这个问题沉重地压在修女的心上,一直持续到他们在逐渐昏暗的夜色里面出发,朝着下一个小镇的位置前进。
有着这位修女在,那些圣光足够照亮前路,驱散野兽,夜晚在森林中前进也不会遭到太大的危险,所以为了加快进程,两个人这几天一直都不急着歇脚。
不过对于北原和枫来说,在异能者为主的世界看到圣光还是有点微妙,尽管他早就在层出不穷的妖精和炼金术中认清了这个世界还混着神秘学要素的事实了……
两个人就这样在森林中穿行,路过了无数林间漂浮着的细微绿光,以及在月色下发着光的半透明菌子与各种各样的花朵,一时间伴随着的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随着他们的前进,前方的风景也越发明亮起来,甚至在森林深处出现了温暖到有些异常的灯光和欢笑与喧闹声,听起来有一种人类集市中的热闹意味,显得与这座森林格格不入。
北原和枫有些警觉地抬起头,随即听到了来自修女轻声的提醒。
“是哥布林。”
罗塞蒂稍微握紧了自己用来拨开石头的、两头包裹着金属的棍子,表情也稍微正色了一点,但是语气却显得更加轻松起来:“不过应该不算是大麻烦,它们天生喜欢骗走人类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但是也只能靠骗的而已。”
北原和枫看着远处明显越来越近的光线,下意识地看了眼某颗树上面挂着的暖黄色煤油灯与萝卜灯笼,突然询问道:“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每个人要是被骗的话,被拿走的都不一样?”
“是啊,有的是生命,有的是理想,有的是别人对他的爱,还有的是……”
说到最后,罗塞蒂小姐轻微地咳嗽了一声,显然也不是很想提到这个:“嗯,是童、贞。”
北原和枫有些茫然地收回目光,看向了自己前方的修女,下意识地吐出了一个代表迷茫心情的音节:“啊?”
“咳咳咳,但也不是那种拿走!”
似乎感受到了旅行家的想法,罗赛蒂咳嗽地更加严重了一点,耳朵也忍不住红了起来,扭过头,用那对浅金色的眼睛看着对方:
“是某种具有象征性意味的,通过神秘学的仪式的剥夺。你别太带入影视文化作品的哥布林形象了。”
“我也没有往那个地方想,就是听到这个词下意识打了个问号……”
这下轮到北原和枫咳嗽好几声了。这位旅行家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天空,红着耳朵很小声地回答了对方的那句话,搞得两个人因为这个误会尴尬地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
也就在他们彼此尴尬的时刻,这两位外来者终于看到了这片森林里灯光的全貌。
这是一个集市。
上面的摊子满满地沿着树铺开了一条街,两边都是各种各样新奇好玩的东西,明亮的灯光被点亮着,其中还有几盏正在上演着走马灯。
里面有煮得热气腾腾的食物,有会动会飞的玩具,还有漂亮新鲜的水果,有卖小宠物和捞金鱼的小型花鸟市场,还有妖精正在表演什么街头艺术,甚至北原和枫还有些惊讶地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台式电视机正在播放着有趣的节目。
在辉煌的灯光里,各种各样的妖精在里面热闹地穿行,还有几个新来的妖精正在搭着铺子,别的妖精也热心地凑过去帮忙。
其中一个有着猫一样的脑袋,好奇地从摊子后面探出头来,看到两个外来人后胡须一抖一抖的,耳朵也支棱了起来,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有一个蹑手蹑脚地走路,窸窸窣窣地窜到一个小摊后面,有模有样地当起了摊主。有一个在地上像是蜗牛一样爬来爬去,就这样慢吞吞地挡在路上,让别的妖精都着急起来。
一个慌慌张张的蜜獾跑来跑去,中途差点撞到了不少东西,把其他的摊主气得都发出嘈杂的声响,甚至把一只憨头憨脑的袋熊样的生物吓得缩了回去,脑袋埋在洞里,只留下短短的尾巴。
眼前的景色看上去有一种不输于人类市场的活泼与热闹气,甚至还透着种童话般的可爱感。
尤其在发现是它们发出的声音其实大多数高高低低的“咕咕”声后。
“……”
北原和枫虽然没有丧失警惕性,但还是不得不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挺可爱的。”
“哥布林有时候是挺可爱的。”
罗塞蒂眨了下眼睛,看着面前这群热热闹闹的集会,幽幽地开口:“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要刻板印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