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从半夜开始刮风下雨,一直到清晨,天都沉甸甸地阴着,庭院外的鸟雀啾啾叫唤,簌簌抖着枝干上蓄积的水珠。
这一场雨下来,深秋的气温一降再降,十几天后,最为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殿内没有狂风骤雨,只有庄重写意的山水屏风和古挂画,掐丝珐琅金炉里熏着香,几层纱帐径直垂下,图案上缀着细微灵光,无风而动时,像里面的人随手挥开了一层星河。
溯侑醒得早,他安静地盯着头顶的暗红色的床帐看了一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面对如此情境。
身边的人还睡着,长发如支流般撒在缎面和枕头上,又像在纯色的被面上延展出去的满树枝丫,崤城那场大战消耗太大,加之昨夜,她几乎是无声地纵许他放肆,因此现在还未睁开眼。
这两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变成缩小的原形满邺都城乱跑,在薛妤的殿内胡作非为,称王称霸,还跳上桌子和她发天大的脾气,将桌面拍得砰砰直响。
反正,这两天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将原有的形象颠覆得彻底。
溯侑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薛妤。
他忍不住闭了下眼,而后无声拥被而起,才起身,腰间就搭上了一只手,背后含着点惺忪睡意的声线传来:“干什么去?”
“……”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溯侑身体微僵,他也不回身去看,只是瞥着轻柔的鲛纱帐,低声道:“有人在殿外等,我,去问问情况。”
“崤城之战后续的处置出来了。”薛妤猜到庭院外的人要禀报些什么,并不意外,她支着手肘侧起身,指尖在他腰侧点了两下,不紧不慢地问:“都想起来了?”
内殿陷入一片死寂。
薛妤也不着急等他回答,她随手拢了拢里衣,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伸手拨开他垂于耳侧的黑发,露出藏在里面被悟得通红的耳尖。
她半眯着眼睛贴上他的后背,软骨头一样搭着,几乎化在他常年滚热的骨骼上,含糊着字音低喃道:“耳朵红了……拍桌子发脾气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
这话,溯侑完全没法听。
他转身,将薛妤捞起来,本意是想将她摁进胸膛中,不让她到处摸,再到处看,可薛妤好像在他身上找到了趣味。
也可以说,是大战结束后,一根时时踩在脚底下会爆炸的弦被拆除,她终于能轻松一点,有了点属于自己的小爱好。
这爱好不是别的,她喜欢逗他。
这两天,薛妤深谙其道,将失了忆的小天攰逗得团团转,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往外吐露得干干净净,而她攒着这些,听得有滋有味。
“妤妤。”溯侑面向她,微微启唇,稍微一动,宽大的衣襟往下滑,露出锁骨上青青紫紫的咬痕——那是她每次格外青睐眷恋的地方。
他眼皮往下垂着,有些懊恼地缓声答:“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也不改口。
从前叫“阿妤”和“殿下”虽然好听,但两个同样的字叠在一起,总能被他叫出不一样的亲昵之意,于是很快就取代了其他两个。
“这两天里的事,也都想起来了?”
溯侑搭在软枕上的手指僵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支着手抬起他的下颌,带着点观赏之意地看向他闪避的桃花眼,轻声道:“想起来了又不说话,就是说,这两天和我提的那些要求,都不算数?”
溯侑蓦的抬眼,与她对视。
她的眼睛很好看,琥珀般的颜色,深深凝视时有种湖泊的深邃和沉静之意,平时看觉得冷漠,不带波澜,现在,里面的意思又格外明显。
她就是想将那层阻碍在两人间的无形阻碍狠狠撕碎,就是要他亲口将所有隐晦的,死死压在最深处的心思全部挑明了说出来。
他说,她就答应。
但他得说。
薛妤指尖顺着他侧脸轮廓一路往上,落在柔嫩的唇瓣上,一点点擦过去,同时问他:“不算数是不是?”
“算。”话音落下,溯侑既像是提着一口气,又像长舒了一口气似的,他倏地掀动着睫毛,自暴自弃着一字一句道:“……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那种惊惶的患得患失是真的,难以抑制的独占欲也是真的。
薛妤安静地听他说完,半晌,曲膝坐在缎面上,倾身覆在他耳边,轻声道:“好。”
她在准备下床处理事务时用指尖触了触他的脸颊,道:“以后,再发生许允清这样的事,直接将人赶出去,或者来问我,别默不作声跟自己较劲。”
“十九。”
薛妤看着那张因为几句情话而一下鲜艳生动起来的脸:“我也是人,看着喜欢的人受伤,也会心疼。”
说罢,她光着脚下榻,踩在柔软的绒垫上,在唤门外从侍进来穿戴前,看向溯侑:“我去听听人族商议之后给出的处置方法,你——你我婚期暂时定在五月之后,你和隋家人说一声。”
“这几天,他们都挺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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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崤城之战数万人族与妖族的牺牲,无数留影珠从各圣地,执法堂中传出去,人皇裘桐以及松珩所做的种种事迹被公布,崤城之战的惨烈片段,满城血水尸骸也随即被截成片段在世家大族,市井小巷中广为传播。
有些人族所谓的大能仗着天还没被捅开个窟窿,没造成如远古时期那样恶劣的难以挽回的影响,于是便存了侥幸的心理,想着冷处理,等这件事的热度过去了,大家都回归正常的生活了,再给出个方案,将人族的损失降至最低。
可他们没等来自然而然的冷却,反而等来了圣地君主们一张接一张的罪己诏。
圣地有什么罪。
他们罪在无数次的纠纷与案件中选择偏但了相对弱小无助的人族,罪在没能一视同仁,平等而公正地对待每一个生灵,他们有愧于“圣地”之名。
不止一位圣地君主颁布“罪己诏”,这在过去万年里,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这就像是一桶泼在火苗上的油,整个局势瞬间变得难以言说,扑朔迷离。
唯有一点。
人族谁也不敢抱侥幸之心了。
只是一个偏袒之罪,就需要圣地君主颁布这种自损颜面的诏书,那作为罪魁祸首,引动大战的人族呢,他们若是还搞姑息养奸这一套,扶桑树要是真出来了。
后果如何,想都不敢想。
于是关于自己人的处置,人族所有能说得上话的聚在一起,争了又吵,吵了又争,终于在第四天时列出了一个初步的单子,命杰出的少年天骄送到各圣地,商议如此处理是否可行。
来找薛妤的是陆尘。
薛妤在圣地传人中的声望一骑绝尘,太过突出,而现任圣地主君们的那些动作,无疑在将各自的圣地传人推上更高一层的位置。
可以想见,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是最能做主的那一个。
陆尘被魅抓出五道爪痕的头顶还没有长好,这两天一直在被自家师长压着处理崤城的后续,安抚民心,清扫战场,重修旧址,这些有的没的活全往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与圣地传人,妖都大家子弟比肩的几个人身上堆。
几天下来,他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果然,有罪的和有功的不能比。”见到薛妤,坐在前厅喝茶的陆尘将茶盏一推,发了几句牢骚后,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卷卷轴,交到身边从侍手中,正色道:“你看一看,这是人族内部商定出来的补偿方案,给妖族,也给崤城受害者的亲眷。”
薛妤接过那张卷轴,看了看,扫过几眼,又放到一边,看向陆尘,直截了当地问:“这张单子,你自己看,觉得可笑吗?”
“你别动气,这只是初步方案,后面接着再商量。”陆尘有些头疼地又端着热茶抿了一口:“人族内部分歧太大,我说实话,在危险解除后,谁也不会舍得付出多大的代价为一些死人的错误收场。”
人死了,活着的人不能受影响。
现在的状况就是,只要扶桑树不出面,圣地和妖都再不满人族,能如何?
也就是口头唾骂几句,等一两年后,谁还会记着这种事不忘?
这卷轴上给出去的真金白银,还都是被圣地君主们的动作唬出来,做给扶桑树和天机书看的。
即便他们中的许多人同样有着将妖族杀绝的想法,可他们没动手,最先动手的人死了,这就和他们没关系,性命似乎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那我只能将话放在这里。”薛妤不耐地敲了敲桌面,冷声道:“当日在崤城中死的不是他们,力挽狂澜狙杀魅的也不是他们,拿不出真正的态度,这件事完不了。”
薛妤珍视生命,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一些已经长成的腐肉必须□□干净净地剔除,不然千百年之后,又是一颗流脓的毒瘤。
陆尘唯有沉默与苦笑。
圣地一直以来表现得温和,不如妖都桀骜骄狂,也不如人族百花齐放,他们生而为古仙,常年居住在自己的领土内,若不为世间,很少会出世,平时又十分守规矩,因此显得低调。
但他们拥有着最为庞大雄厚的底蕴。
人族世家更迭难测,妖都也是兴衰各论,唯有圣地,从远古至今,万年岁月,始终是这六个,一个没增,一个没减。
六圣地齐心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更何况现在还加上了一个妖都。
说实话,人族是因为扶桑树而勉强做个样子,圣地也是因为扶桑树制定的规则而一再退让,引而不发。
“那这件事,该如何解决。”陆尘问。
薛妤和善殊,音灵等人谈过,魅族之祸决不能重来,所有参与此事,有此倾向的种族都应该得到严厉的惩罚,而非轻飘飘用点钱来揭过,唯有这样,才能以儆效尤,杜绝后患。
“事实证明,心存侥幸的人永远不会自省,他们只会永远另辟蹊径为自己,为同族寻找借口。”
她抬眼道:“带话给他们,让他们自查,若是他们查不出来,圣地会接手此事,从昆仑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凡是为裘桐做事,为松珩出力的世家种族,家主自裁,长老自封,家族积蓄和灵脉转入公库,后续酌情使用。”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我不想和他们打哑谜。”薛妤朝朝年颔首,后者心领神会,也立刻递出一卷卷轴,“这几天,圣地和妖都没闲着,这上面列出来的单子,你自己看。”
陆尘只随意扫了几眼,面色就陡然凝重起来。
“这种事,人族绝无可能答应。”他郑重其事地道:“一旦答应,就是元气大伤。”
人族排名前五十的世家,至少有三十家赫然在列。
“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薛妤站起身,徐徐道:“崤城那场战争,你亲眼所见,也该心知肚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陆尘认命地捏着鼻子回去了。
其他几处圣地也陆陆续续传出无法接受的消息,一时之间,人族,圣地,妖都和人间妖族之间的关系尤为紧绷。
但没等圣地行动,人族反抗,那日苍琚说的话就成了真。
崤城之战第七日,季庭溇一一传信给诸位圣地传人,妖族世家子弟,人族正派天骄,扶桑树传下旨意,命诸位前往羲和圣地朝见。
一时间,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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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妤等人奉诏进羲和是三日后,圣地内晴空万里,这在阴雨绵绵,风声不断的深秋,是个极其难得的好天气。
这一次进圣地的人不多也不少,放眼望去,都是熟面孔。
因为做错了事,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人族那边显得格外沉默些。
圣地传人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走着走着就聚到了一起,九凤和隋家的几个参与进来,想提前从季庭溇这个羲和圣子口里撬出点有用的消息,但季庭溇连连摇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自己都纳闷呢,那天是君主突然接到了扶桑树的谕旨,指名要谁家的谁进圣地。”
“看我这眼睛下的两团。”他指了指那两点浓郁的乌青:“我心里有底的话,至于把自己逼成这样?”
眼看从他这是问不出什么,九凤心态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宽慰自己:“能有什么,顶多就挨几句训,扶桑树是怎样的存在,真要动手对付我们,能这么大张旗鼓的来一遭?”
说完,她看向最没可能受训的薛妤和溯侑,视线在后者身上着重停了停:“这才几天,伤就好得差不多了,看来邺都的日子不错。”
“隋家和妖都,怎么就愣是治不了你的伤。
薛妤和溯侑并肩走着,阳光下,她时不时就踩着他的影子,像拥抱一样亲密地叠交在一起。
“伤好了就赶紧回妖都管事,别整天用天攰原身勾薛妤。”九凤记着那天好心没好报的仇,慢悠悠地揭短。
溯侑听不了这样的话,他顿了下脚步,看向她身侧的人:“风商羽,管一管。”
“算了吧。你指望他管楚遥想,还不如指望你管着你家邺都殿下。”
沉泷之将手里的扇子摆弄得一下开一下合,偶尔插嘴两句,也掩盖不了自己紧张的事实:“你们说,扶桑树召见我做什么。”
“你们一个个都是功臣,为除魅做了极大的努力,我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除去的魅只和朝年差不多。这几天想了又想,唯一做过的还算说得过去的事也只有灾祸之后以人族的名义捐了点钱财出去。”
“这点小事,扶桑树能看得上眼?”
说出来,沉泷之自己都不信。
“急什么,一会就见分晓了。”九凤扫了扫羲和内的布景,这是圣地中最庄严肃穆的一个,对外开放的条件极其严苛,除了其他几位圣地传人,基本没有外人进来过。
“还有一件事。”相对于办了错事的人族和无功无过的妖都,圣地传人纵使心中没底,也并不发虚,音灵开口道:“不知这几日诸位忙着清算人族内部世家,可有顾得上看看各家陆陆续续送上门的请帖。”
沈惊时:“可算有人提起,我还以为只有我,在大难不死后,同时收到了四张请柬。”
善殊低低地叹息一声:“还聚在同月,相差却天南地北,万里之遥,来回辗转都不容易。”
“哪来的四张。”季庭溇一边引路,一边侧目,看向薛妤和溯侑:“薛妤双喜临门我是知道的,这事早被隋家传得天下皆知,但凡有点名望的世家都收到了他们十分奢华,镶金又镶钻的请柬,那东西摆着都闪闪发光,不注意都难。”
“还有几家呢?”
“我。”苍琚简单直接,眼皮微掀:“我成婚,日子定在三月十三,初春,那段时间太华景色颇为不错,请诸位前来捧个场。”
风商羽看了看身侧的九凤,春风满面:“我和九凤的事早就定下了,之前一直没时间办一场,这次劫后余生,天下大定,也跟着热闹一下。”
“薛妤女皇登位大典与成婚之礼就在前后两天,定在三月初四初五,苍琚三月十三,九凤和风商羽是二十二。”陆秦道:“这样算下来,整个三月都要在这三家混着过了。”
“一个不许缺,都来。”隋瑾瑜这几天找到了做哥哥最大的乐趣,忙着核算各种提亲的礼,制作请柬,与亲自监工的邺主商议各种礼服细节,力求尽善尽美。
真金白银如流水般花出去。
十天下来,邺主就彻底被这种有钱的魅力所折服。由着隋瑾瑜去请数千名三地最顶尖的绣工,绣最华丽的样式,动辄上千颗明珠,上千匹鲛纱,还要将整座宫殿重新装饰,摆上各种珍藏之物。
听习惯了,也麻木了。
“邺都与妖都这两边是都没问题,但苍琚,太华能不能靠点谱。”季庭溇说得想叹气。
溯侑没去过太华,薛妤看了看他,紧挨着解释:“太华历来神秘,知道得多,又不能朝外泄露天机,但每年都有许多初出茅庐去往人间历练时不小心触犯到规则的年轻人,他们的责罚是等回到太华后再算的。”
溯侑一听就懂了。
就连身为圣地传人的苍琚都有被雷追着劈的时候,更遑论那些涉世未深的圣地古仙,可以想象,整个太华是怎样乌云蔽日,雷霆狂舞的情形。
苍琚冷笑着哼:“好好说话,不靠谱的是太华?”
“等着,我这次一定把这件事谈下来。”
要么一件事别让他知道,也别指望他去做,要么别又让他做事,又让他当哑巴。
这个时候,季庭溇引着他们过了一座云雾缭绕的桥。
到这里,周围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灵气浓郁程度十倍强于外界。
没人接着说话了。
薛妤抬头去看那棵横亘在天地间的巨树,很难想象,居然能有地方可以容纳下那样的庞然大物。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树,而是一个承载着世间万物的无边国度,每一片绿叶里都似藏着一汪江流,被光团托着吞吐沉浮。
她放出神念,顺着巨树上一根不起眼的枝丫攀伸许久,直入云层深处,也没能窥见尽头。
季庭溇带着他们来到一座由木筑成的古朴宫殿前。
殿外白日点灯,阶梯十九层,一层一印,庄重无比,什么话都不需要说,敬畏之意油然而生。
“圣祖,人已到齐,如何安排,请圣祖示下。”季庭溇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从里面点了点香灰,抹在殿门前的柱子上,吐字谨慎而清晰。
他话音落下后不久,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中,一张四四方方的卷轴如云流般卷开,停在眼前。
季庭溇用双手捧住,顺着上面的字拖长了音调念:“人族诸位,入殿面见。”
以陆尘和江雪娇为首的人咬咬牙,迈着步子忐忑无比地进了那座顺风而开的殿门。
大家在原地等得耐心。
不耐心也没办法,谁也不敢表现出半点不满的负面情绪。
陆尘等人并没有在里面待多久,出来时人一个没少,身体各处也都完好无损,但全紧皱着眉,脸上神情灰白颓然,从凝滞的气氛上看,应当是没什么好事发生。
薛妤并不着急,她甚至有种安定之感。
二十几年来,她所寻求的真相,种种不解之处,就在今日,全部都将有一个说法。
陆尘等人出来后,季庭溇又道:“妖都诸位,请入殿。”
九凤和溯侑一左一右居前列,踩着地面上古老的花纹进了内殿,他们待的时间比人族长一点,出来时没表现出什么波澜,看不出喜与怒。
季庭溇将卷轴交于垂首以待的从侍手中,看向剩下来的圣地传人,道:“薛妤,苍琚与善殊除外,其余圣地古仙,请入殿。”
被留下的三人隐晦对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就在殿外安静等着。
圣地传人在里面待了一刻钟有余,出来时,季庭溇朝薛妤三人比了个手势,苍琚和善殊整了整各自的衣衫,确定庄重,得体,才敛神垂首入殿。
殿内十分普通,熏着一股极淡的檀香,经年累月下来,给人心神安定之感,四周摆着些高雅的挂画,瓷瓶里装着新摘的柳枝与繁花。相互衬托着,将这个空旷幽静的地方妆点出一片跃动的生机。
这确实不是个会令人感到紧张的地方。
也没有薛妤想象中圣物高坐神龛,垂眉正坐如菩萨低眉的情形,只是靠窗的地方,坐着个拨弄黑白棋子的素白人影。他穿着雪白的长衣与外袍,浓黑的墨发长得拖地,形成河流般交叉的形状,被不知名的鸟衔在嘴里,高高挂在珠帘与立柜上,形成一张震撼人心的画卷。
三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他身上泄露出的一缕气息浩瀚又温和,起始如江海奔腾,又如春风含蓄地收回。
人影微微侧身,隔着一层浓厚的雾,视线逐一落在三人身上,半晌,他好似微微笑了下,伸出一指隔空点向三人。
有那么一瞬间,薛妤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出来。
睁开眼睛时,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浑然自成的小世界。
她坐在小小的桌几一侧,对面坐着那道如天上谪仙一样的人影,长发迢迢,执棋子而落时,声音空灵婉转到极致:“薛妤,我等你许久了。”
面对圣物,薛妤并没有畏手畏脚不敢言语,她捏了捏指节,抬着眼,展袖行过古老的礼节后,将自己的疑惑平铺直叙地陈述:“二十四年前,可是圣物出手,逆转时空,将我们三人送回这里?”
“是这样。”人影颔首,满头青丝跟着颤动,“祂”像是隔着极远的距离凝视这个现世最为出众,最令人满意的年轻人,坦然承认:“确实是我与天机书商议后出了手,干预了世间原有的发展轨迹。”
这是,扶桑树。
“为什么。”
薛妤睫毛微垂,不解地道:“是因为前世之局面,发展下去,会引来如远古时一样的灾祸,因此送我们回来,处处加以引导,想让我们提前制止这种局面。”
“可松珩早有灭妖之心,送他回来,灾祸还是发生了。”
“不尽然如此。”扶桑树语调十分柔和,不沾半点人间烟火气,也听不出任何喜怒,“祂”将手中的黑子落回棋盘一角,柔声道:“魅族之祸,在他,也不在他,人族存有此心,妖族隐忍颇久,战端必起。”
松珩只是千万个想灭杀妖族的人族其中一个,没了他,还有许多为之不顾一切的人,诸如裘桐,朝廷臣子,甚至是朝廷与圣地同时选定的诸位城主。
他只是早走了一步,但绝对不是人族做出尝试的最后一步。
“所以,事情走到这一步,魅祸必然会发生,避无可避。”
“确实无法避免。”“祂”手指挪向棋盘一角,温声开口:“千年前,三地争端已久,邺都沦陷后,妖都将与人间正式开战,圣地插手,引发四方混战,世间生灵死伤无数。”
“在松珩以天宫之力诛杀数万妖族之后,龙息破灭,远古封存的魅与现世因杀戮而起的魅聚集在一起,攻伐天地,而三方交恶,各族无法齐心,世间终亡。”
“这是我以轮回镜看到的场景。”
所以事情决不能再发展下去。
“祂”似乎能完全洞悉薛妤在想什么,逐一为她解惑:“我们虽为圣物,但也需尊服大道规则,不能插手干预人间。”
不然,扶桑树和天机书提前预知危险,先除去人皇,再诛杀松珩,魅族来临,随手将它们斩灭,这天下也就不需要什么人族,朝廷,圣地和妖都。
那完全是圣物随心所欲的游乐场。
“为何不将远古时的影像公布,这样,人人都有敬畏之心,不敢乱来。”这是薛妤不明白的地方。
“天道不允。”扶桑树并无隐瞒,“祂”道:“魔族被灭杀,天道盛怒,世间生灵无法存活,这片天地原本该成为魅族的温床。”
是“祂”于心不忍,以承受天罚为代价出世,携手万物抗击魅族,才争取到了生存的一线机会。
“我与天道同生,看着人,妖与古仙慢慢成长,你们于我而言,是生动的孩童。”
“为何,天道不允?”薛妤顺着扶桑树的话语往前走。
“世间生灵,谁都会犯错,然错分大错与小错。圣地偏袒一人,妖都错杀一人,是小错,远古人皇未尽教导之责,动辄灭族,是大错,人族在明知魅祸可能前来时,仍心存侥幸,为自己开脱杀万妖而非赶尽杀绝,亦为大错。”
“祂”荡了荡衣袖:“不论远古与现世,这种大错,从来没有后悔的余地。”
“将魔族与妖族全数灭绝之后,其他人见势不对,开始痛哭,忏悔,哀求,通通于事无补。即便我出世,那些完全消失在时间中的魔族,他们永远无法拥有第二次生命了。”
他们永远死在了过去。死在了远古。
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生灵,是这片天地的孩子。
“天道绝不想让众生觉得,原来,不论做什么事,都有圣物出面,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确实,也曾犹豫过。”扶桑树摇头:“有些孩子,太不听话了。”
“当年,我只想送你回来,然天道降下责罚,表示不允。我便想着,若是你们能行,便行,若是不行,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宿命。”
抱有这样的想法,扶桑树还是没忍住,插了第二回手。
“你比我想的还要出色。”扶桑树好似弯着眼睛拉长了眼尾,现出一点温润的笑意:“短短二十余年,整顿圣地,肃清执法堂,联手妖都,给妖族诉说冤屈的机会,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关系,因你们的努力而有所改善,事情并不会朝着前世的道路发展。”
所以灾祸来临前,三地能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他们也都成长起来,有了无匹的战力。
换句话而言,如果薛妤回来,没有因为因为善殊的话心软救下溯侑,没有整顿圣地,没有破坏人皇的计划,她只是独善其身,管好邺都。
那么今日时局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溯侑他。”一路听完这些,薛妤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吐出这几个字,难得的顿了顿,好像不知道后面要接什么才好。
“他的经历,只是万千妖族中不起眼的一点。可作为瑞兽,以这种方式死去,已经能证明这世间诸多荒谬之处。”
“最后破开天攰之笼的,是您吗?”薛妤问。
扶桑树微微颔首,声音比春风更和煦:“这世上,从没有人活着注定就是要为众人牺牲的说法,你们做到了如此程度,我不会袖手旁观。”
“茶仙当真是圣物的分、身吗?”薛妤道:“我审过她,也用过搜魂术,什么都没能查出来。”
“它是我本体上脱落的一根枝丫,我命它守护人族,充当他们的庇佑,因此,你们的术法,对她不起作用。”
“它听人皇之命,在时机未到时,却没有太大的能力,只能以各种不同的身份游荡,说服诸多有能力的人族,让他们促成灭妖之局。”扶桑树道:“如今,已被我冰封,碾为齑粉。”
“您觉得,如今人族,如何处理为妥。”薛妤无法做主这些,低声问。
“放手去查吧。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族,都应当为无辜牺牲的性命,付出应有的代价。”
扶桑树将最后一颗棋子落入盘中,看向薛妤,徐声道:“两次干预世间,祸源缠身,天地不容,此事之后,扶桑树将由里而外枯死,不复存在。”
“消散之前,我会赐下诸多灵物,以邺都为主,分布各地。”
薛妤倏地动了动睫毛,她与那看上去没有任何感情的圣物对视,半晌,郑重起身,展袖道:“多谢圣祖大义。”
“不必言谢。”扶桑树摇头,用一股力道托起她,道:“因果而已。”
在薛妤被轻飘飘推出这片空间之前,“祂”缓缓起身,凝视她的眼睛,道:“孩子,你要记得,这世间是什么样子,从不是一棵树,一本书长什么样子,苍生如何,未来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