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地堡,四肢很软,像睡了很久。
时间、空间、地点……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混乱,好像上一秒他还在弥修斯号中和丁尼说话,但下一秒他又出现在了这里。
“有一颗β132的孪生星球就在那光轨后面的某处,我们会去那里……”
“可是那里好像没有生命。”
“有……他们正在苏醒。”
“我真想见见它们。”
“你会的。”
他看见了地堡旁巨大的弥修斯号,也看见眼前无垠的旷野与漫天的星瀑。
所以,他已经来到这里了。
不,中途似乎也去过别的地方。
休眠舱,黑洞,岛屿,圣殿……复杂繁多的画面闪过,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是一双真实存在的、年轻的手。他轻轻拉过额前的发丝,看见一缕乌黑,他的样子好像没怎么变,还是有着纯粹的东方血统。
可是心很空。
像是胸膛破开了大洞,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被拿走了,冷风呼呼地往里灌,让他有点站不稳。
身后有一点动静。
他转过头,背对着星瀑的方向,看见两个银发的男女。
他们都长得非常高挑,有姣好精致的面容,银色长发像绸缎一样披散着,熠熠生辉,眼睛则是金色的,很明显不是不同的人类,而是这颗星球上特有的生物。
他们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脑海中有零散的画面闪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和他们认识的。
记忆不自觉地搜寻,他隐约地想起自己的名字,弥修斯号一条长长的走道里,丁尼出现在另一端,温和地对他招招手:“来,十三。”
灯火明灭。
舱体里拉起警报声,他忽然又躺在了休眠器中,丁尼低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忧郁:“x2779f13,你正在溶解。”
雨后的花园潮湿,玫瑰花瓣落了满地。
他被某人牵着手,观察土壤里辛勤蠕动的虫子。
“这是蚯蚓哦。”那个和蔼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很模糊,“你看,蚯蚓是不咬人的。爬进窗户的瓢虫和蚯蚓一样,只是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啊,它们都是不会咬我们小圣子的。”
他抬头朝那人望去。
只看见一张戴着眼镜的,慈爱的脸。
浪潮随着风推动木筏。
他抵着水中人的额头,亲密,旖旎,听到对方沉沉地呼唤他:“由卡格拉姆。”
时间变慢了。
水中人的银发飘在海面上,白皙的皮肤与鳞片,和水波一起闪闪发亮。
“由卡。”
“坏龙。”他终于开口,心跳密如鼓点,“快叫我的名字。”
记忆停滞。
另一道身影从地堡中走了出来,渐渐地与水中人重合。
他比先出来的两人更加高挑,也更加强壮,那头银发湿润地披散在身后,一双金眸的颜色更浅,也更加灿烂,让身后的绚丽星瀑也黯然失色。
看到他的那一刻,停滞的记忆画面倏地前进。
水中人看着他开口,第一次用干涩的发音,叫出了他的名字。
“雪宪。”
星瀑下,尘封的记忆霎时回笼,他望着那人,胸口破开的空洞忽然被塞得很满,却因为过于满了,而产生强烈的胀痛。
他是雪宪,不论曾是十三,是湫旻,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只是雪宪。
他来到这颗星球上,只为了这头龙,和它订下了生生世世的契约。
雪宪眨眨眼睛,眼泪便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落入了戈壁的砂砾中。
那人朝他走来,来到他的面前,离得很近了,便垂眸看着他的眼,他与他对望,让他审视、俯瞰自己的一切,待心痛得狠了,才敢抬手捧住那张斧凿刀刻的脸。
“伊撒尔。”
他发着抖说。
“我好想你。”
身体一紧,对方已经狠狠地把他抱住了。
他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似乎要将这新生十几年未曾流过的泪水一次流尽,来自于最后时刻的恐惧、痛楚,都在一瞬间挤入他的心中,而那龙的哀嚎也响在他的灵魂深处,一切感官姗姗来迟,如梦未醒。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可是我感应不到你。”他被抱得这么紧,身体却依旧剧烈地颤抖着,“我听不见你的声音,看不见你在哪里,到处都是火……”
伊撒尔大手掌住他的后脑勺,轻轻安抚,许久之后才沙哑地开口:“都过去了。”
于是他死死地抓住了伊撒尔的衣襟。
在这宽厚温暖的怀抱里,分散成千丝万缕的灵魂仿佛正疯狂地回归身体。
龙的怀抱是雪宪的全世界。
他回来了。
*
在夏日节,人类总是大肆庆祝,因为他们总认为星瀑拥有非常神秘的能量,甚至能带着他们的思念,穿越星系,抵达遥远的母星。
而龙族也有类似的看法,星瀑的确会聚集难以想象的能量,供他们吸收、驱使。
很难说星瀑对人类是否有同样的能力,促进人类的成长,因为夏日节那天,正好是雪宪的成年日。
或者说,是雪宪身为湫旻的生日。
通常来说,任何生物的成年期一到,便代表着他们身体的各项机能都进入了成熟期,抵达能力巅峰,比如银龙,成年后方可自由转化形态。
他们不知雪宪是否也一样。
总之,雪宪回来了,记忆、神智、情感等尽数回归,苔米将他的回归和银龙的归位一类,称为觉醒。
关于自己为什么会“复活”,雪宪花了一些时间来了解,苔米讲得很细致,他接受良好,只不过越听,越对这些年伊撒尔的生活心疼不已。
他不畏惧死亡,只害怕伊撒尔孤独,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却是他先一步违背了诺言。
“我和维克托曾分开数十年。”苔米安慰雪宪,“那是在我们第一次重生之前,都不知道彼此还能再度苏醒。我以为我们生死相隔……可是,在重新看到他,重新和他在一起的一刹那,喜悦还是彻底盖过了曾经的痛苦。”
雪宪希望如此。
苔米忽然叫了他的名字:“雪宪。”
“什么?”他转头。
那双乌黑的眸子和过去一样澄澈,纯洁。
“不要再离开伊撒尔了。”苔米说,“他承受不起第二次。”
雪宪怔了怔,想起这些天伊撒尔的行为。
伊撒尔认定他就是自己的由卡,其实是带着自我强迫的偏执。在他没有觉醒之前,伊撒尔并不能百分百确定他就是雪宪,哪怕伊撒尔感受到灵魂上的强烈羁绊,也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这种理智凌迟着伊撒尔。
所以,他才不断地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带着他去他们去过的地方。
这一切看上去虽然没什么异常,但只要仔细一想,便能察觉到出伊撒尔已濒临失控。
伊撒尔已经等了这么久,如果他不是雪宪,他们会怎么样?
雪宪记起阿琳娜婆婆提到过的,那头在绝望中等待了一辈子,最后步入黑海自绝的银龙。
他和伊撒尔是幸运的。
或许在这颗星球之上,这无边的宇宙中,真的有一只无形之手,给予他们灵魂,又帮助他们找到彼此。
他不由得再次眼眶湿润,重重地地点了点头:“嗯!”
因为担心伊撒尔的状态,苔米和维克托才跟随他们而来。
既然原先预料过的最坏的情况已经不可能再发生,他们便先一步离开了弥修斯号附近。
伊撒尔出去捕食了。
雪宪很饿,也很虚弱,需要大量补充能量,虽然他才刚“觉醒”没多久,但伊撒尔不想把喂食自己的由卡这种事交给别人来做,拒绝了维克托的好意。
故地重游,雪宪在高空中昏厥过去,醒来后还没好好看过这里。
地堡中的地台、水泵等物一切如初,应该是几十年过去,也从未有人踏足。不过,雪宪在里面转了一圈,很快就认出来当时他们曾待过的位置。
那时伊撒尔刚化为人形。
雪宪在沙漠的一处沙丘下找到了他,见他赤身裸-体,就用外套盖住他的重点部位,硬生生地将他拖回了这个地堡里。
那时雪宪也并不十分确定伊撒尔就是笃笃多,所以他去找水源之后,伊撒尔原先躺着的地方只剩下一件外套,可把他吓得不轻。
那是他们第一次以人类的形态相见,伊撒尔突然自身后出现,把雪宪抱到了眼前的石台上。
现在想起来,恍如昨日。
正想着,熟悉的气息便从身后将雪宪包裹,和这些天一样,带着捕猎后的淡淡血腥气。
任这两天如何亲密,现在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了。
雪宪敏感至极,一被伊撒尔触碰,皮肤上便立刻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双颊与脖颈也变得通红。他任由身后人单手环住自己的腰,还抓住对方的手臂,用手指摩挲着那有力的小臂上凸起的血管脉络,含情脉脉,不言不语。
“嘭。”
猎物落地。
雪宪身体一轻,和上次一样,被身后的人轻易地抱上石台并调转方向,一抬头,便对上了伊撒尔的眼睛。
地堡里没有电力,只在不远处远远地点着一小堆火。
伊撒尔的下颌有残留的血迹,金瞳颜色变得有点深。
雪宪凑上去吻了吻他的下唇,是在取悦他,也是在主动表达爱意。
伊撒尔没有马上回应这个吻,但大手不受控制地游走,喉结往下滑动,鳞片也在脖颈附近的皮肤里若隐若现。
“伊撒尔。”
雪宪含糊地吻着那薄唇,轻轻吐出心爱的名字,感到腰间一片滚烫,却没有退缩。
他喘了一口热气,勾住伊撒尔的脖子,眼里好似噙着一汪水。
“我们……筑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