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日红蝶会飞过大海,耶利米尔的目光再无阻碍。】
叶笙一直以来都认为异端帝国和非自然局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警察和罪犯,一个追一个逃。现在这句话告诉他,两方不仅是单纯的追捕对立。异端帝国野心勃勃,它们潜伏在黑暗里,等待着有朝一日,颠覆整个人类世界。
叶笙:“你读得懂这首诗吗?”
梁旭摇头,坦诚说:“我读不懂。我不了解除《都市夜行者》故事外的一切。”
叶笙:“你见过故事大王了?”
梁旭眼神复杂而哀伤:“对,我见过了,你现在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他沉默片刻,说道:“我认识你,你跟我女儿是一个大学的,我女儿很喜欢你,她说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对你的忠告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叶笙心想,这句话真是废话。一个a+级的鬼母都已经难对付成这个样子了,何况是身为第七版主的s级异端。他一个人去招惹故事大王,无异于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这位神秘的都市怪诞之主,小时候随便写下的一个故事都足够葬送一个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市。
叶笙:“你跟故事大王做交易,成为他故事里的主角,是为了救你女儿吗?”
梁旭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叶笙喉咙有伤口,说话的时候都能尝到自己血的味道,他淡淡道:“你也说了,火燃起的时候,这座城市可能会死很多人。你就那么确定,死的人不会是梁青青。”
梁旭苦涩道:“他答应了我,会放过我女儿。”
叶笙讽刺地扯了下嘴角,漠然道:“你相信故事大王的话?鬼母不同样和他做了交易吗,你看她的下场是什么。既然《都市夜行者》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我如果是故事大王,我只会让悲剧更彻底。”
叶笙的眼眸清冷疯魔。
“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你对你女儿的感情,说不定也是悲剧的一部分,让她被父亲点燃的火活生生烧死,用血填充故事的句号。”
“都市夜行者为了正义,献祭灵魂,献祭生命,献祭亲情,献祭一切。真正意义上悲剧永恒。”
梁旭脸色猛地抽搐。他弯下身来,重重喘气,手指颤抖,皮肤抖动。叶笙的每个字都敲击在他的脑海、敲击在他的灵魂深处,唤醒他的麻木冷漠和他的良知。他心脏在痛,大脑在痛,痛得都快要炸了。
叶笙冷眼看着他的痛苦,达到自己的目的后,他走过去,轻声说:“梁旭,其实现在还有另外的办法,阻止结局。”
梁旭抬起头来,金白色的头发衬得一张青白的脸更加诡异,他嘶哑说:“什么办法?”
叶笙说:“让胎女吞掉这一整座城市的鬼孩子。”
梁旭苦涩一笑:“来不及的,鬼孩子太多了。”
叶笙:“来得及,你是他们的父,你能让他们凝聚。”
叶笙记忆力堪称恐怖,他现在都还记得在秦家洋楼见到的那一个“鬼孩子”,它由好几个鬼孩子你叠我我叠你组成。
——这些鬼孩子是液态的,可以无限浓缩在一起。
梁旭愣住,缓慢点头:“我试试。”
“嗯。”
叶笙经历今晚的一切,早就精疲力竭了。他点点头,不再说话,脸色苍白如纸,后退,清瘦挺拔的背抵着墙。
叶笙抬起头,看着梁旭站在24楼的落地窗前,引导着城市地下万亿的鬼孩子向这里聚拢,杏眸晦暗不明,他心里涌现出一种浓浓的烦躁和戾气来。叶笙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跟人交涉,不喜欢跟异端交涉。但是他现在太弱了,他没有办法凭自己去对付鬼母,必须智取。沾满鲜血的手一点一点握紧,如困兽般焦躁偏激的情绪化为前所未有的一种渴望,变强的渴望。
梁旭的眼眸透过玻璃窗,俯瞰一整座黑暗中的钢铁森林。长满尸斑的手和窗户严丝合缝,闭上眼睛,默念什么。神女白裙静落、金发垂腰,石榴孔雀羽的银饰散发出淡淡白光,宛如一副庄严肃穆的世界名画。
在父亲的召唤下,鬼孩子笑嘻嘻地朝广播大楼这边奔涌而来,完全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胎女察觉到危险褪去,胆子稍微大了点,也从镜子里爬了出来。
她刚刚把嗓子哭坏了,满腹怨言。胎女本想出镜后就先把叶笙杀死,可是她爬出来,首先闻到了属于食物的独特气息。两颗黑石子一般的眼珠子猛地瞪大,血红的躯体因为兴奋颤抖起来。
万亿的鬼孩子如百川归海,往同一个方向流动。
这一幕自然也被非自然局注意到了。
自淮城上空,能看到整个灯火通明的繁华城市,每一寸土地被渡上一层浓稠的黑雾。
电脑发出警报,天枢传来紧急通知。
导师也打来电话,语气焦急。
“程则,淮城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程则眼睁睁看着嘉和商场的灵异值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脸色微凝重,眼神严肃,说:“导师,淮城嘉和商场的灵异值已经突破了a级,而且还在快速增加。洛师兄现在就在商场内部,他让我们都守在外面。”
导师说:“里面就你洛师兄一个人?”
程则点头:“对。”
导师停顿片刻,疲惫说:“荒唐,他就算是s级执行官,也不该这么拿自己的命冒险。故事大王就在淮城,那里很可能成为世界上第五个s级危险地。总局派了【无神论者】过来协助,你留意一下。”
程则诧异:“无神论者?”
导师:“对。”
执行官排行榜上第九的s级执行官,【无神论者】,也是上一次跟洛兴言一起在耶路撒冷执行任务的同伴。异能:读梦、洗脑、樊笼。
程则没见过【无神论者】,她还在第一军校念书时,【无神论者】早就毕业了。但是导师刚挂掉电话,桌上的电话忽然铃铃铃想起,程则赶忙拿起电话。
另一头,传来一个青年清澈冷静的嗓音。
“程则,是我,罗衡。”
一辆直升飞机停在了可以作为淮城地标性建筑的国贸中心顶楼。从飞机里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白发青年来,他皮肤苍白透明。一双眼睛也是很淡的浅蓝色,眉毛淡,唇色淡,像是有白血病一样。五官并不算特别出色,却因为特殊的肤色,在晚上格外惹人注意。
他和洛兴言胡乱穿衣的风格不同,【无神论者】严谨、守序。
永远一丝不苟穿着执行官银黑色的军装。
罗衡洁癖严重,戴上白色的手套,来到淮城的第一时间,他就把目光看向了城市中央,那万河归流的地方。
电话里面程则言简意赅,用最短的时间把在淮城发生的一切都说了。
“罗师兄,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嘉和商场太大了,而且里面的灵异值过高,我怕我的屏障无法完全屏蔽。可能需要你来布下樊笼。”
罗衡说:“我知道了。”
罗衡走在淮城大街上,能清晰感觉到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伸出手,揪出了一个样貌古怪的鬼孩子。罗衡用手掰开它的牙齿,皱着眉审视一番后,把它丢地上,让鬼孩子带着自己前往目的地。
越往灵异值中心靠近,罗衡的心就越紧。
他主要负责跟第六版块的版主打交道,对于s级异端的气息非常熟悉。
【预言家】预言的没错,故事大王就在淮城。
幸好他们提前派了洛兴言过来,否则发生今晚的事,后果不堪设想。
罗衡的步伐最后停在了嘉和商场外。
广场附近是一片淮城的经济圈,高楼大厦巍然矗立,停电过后,巨大的led显示屏漆黑一片。空空寂寂的街道上,只有红绿灯闪烁。红光一闪一闪,低头是源源流动的黑色河流,抬头是撕扯不开的浓稠夜色。
在那高高的夜空上方,好似有一双眼睛无悲无喜注视着一切。
罗衡暗自咬牙,快速进入警戒状态。
不过身为执行官,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维持社会的秩序。
他神色凝重,伸出手,空中瞬间浮现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来。
金芒以他为中心,横向成河,纵向成链,汇聚成网。它们笼罩着数万平方米的土地,远远看去,就是一个金色的牢笼,把建筑群封锁。
为了预防变故,罗衡专门等那些黑色河流全部汇入嘉和商场,才关闭樊笼。
淮城这种特大城市出现高级异端,稍有不慎就是上万条命,马虎不得。
罗衡收手,打算进去找洛兴言。可是他往前一步,却发现自己布下的樊笼,连他自己都无法进入了。
“!”
罗衡猛地瞳孔一缩,浅蓝色的瞳孔看向前方。
只见金色樊笼内部,一道血色屏障若隐若现,浮现清晰扭曲的字。
【postscriptum:
时间迟早都会带来,
使死者平静的无梦的睡眠
嘘,不要走近,不要走进,打扰我的安眠。】
前面一句话出自一首拜伦的诗,歌颂死亡的《无痛而终》。
ps,附言。第七版主,故事大王!
罗衡咬紧牙关。哒哒,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罗衡转过头,他看到来人时,微微愣住:“安德鲁?”
安德鲁脸上满是疲惫,但还是强撑着打招呼:“罗衡,好久不见。”
罗衡皱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德鲁苦涩一笑,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担忧,轻声说:“因为少爷也在里面。”
罗衡彻底愣住。
安德鲁口中的“少爷”?
宁微尘?!
万亿的鬼孩子涌入樊笼,从地下爬出来,顷刻铺满整片土地。它们如同汪洋大海喷涌而出,淹没建筑,水平面疯长,一直到24层。
异端之间哪会有纯粹的亲情呢。鬼母对鬼孩子没有,鬼孩子对于双亲也没有。鬼孩子一个个亲昵地喊着爸爸,脸上却都是无法抑制的垂涎,口水还忍不住流下来。它们来找爸爸了。
梁旭看着一望无际黑色大海,面无表情,打开了窗。
鬼孩子大喜,就要冲进来,把“爸爸”咬碎。
室内胎女骤然发狂。
梁旭打开窗户的一瞬间,胎女就跳了出去,犹如饿狼扑食。在她眼中,外面是数不尽的食物,是她的天堂。a级异端的压迫,让居心叵测试图入室的鬼孩子猛地脸色大变,它们四处逃窜大哭,然而他们的爸爸引他们过来就是为了杀死他们。整个世界,成了胎女的狩猎场、成了胎女单方面的厮杀。她在黑海里游动,像一条红色的鱼。
叶笙看着外面的一切。
魔幻的城市,魔幻的黑海,魔幻的樊笼。
鬼母的能力就来自于鬼孩子,梁旭现在放任鬼孩子被胎女吞噬,某种意义上自己的力量也在消散。
梁旭跟叶笙一起看着外面的魔幻世界,突然沉沉开口道:“四十年前,其实是她先找上我父亲的。”
“是她和秦家一起,用权势压人,拿我父亲的事业作威胁,拿我的命做威胁,逼着他进行那场手术。”
“秦文瑞疯了一样想要一个孩子,她也是。”
梁旭是妇产科医生,他见识了太多的人。很多年轻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其实“生孩子”对女生来说,并不是一件只要我想就可以、天经地义的事。近几年,华国女性不孕不育率高达百分之十五,年过三十概率更是高速增加。
备孕是一件很考验心态的事,就跟考研考公一样。刚开始还无所谓,沉没成本越多人就会越疯魔。到时候生命里,只剩下怀孕一件事。盯验孕棒盯到出现幻觉,看什么都是一道红。
他支持自己的女儿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就是不希望她以后也走进这个死胡同。他的母亲死在产科手术台上,他的妻子死在产科手术台上。如果青青想当一个母亲,他会尊重她的愿望。可他的私心还是不愿自己宠着长大的女儿去走这趟鬼门关。
梁旭沉默很久,抛开那些思绪,开口说:“我答应了故事大王,要把这个故事走到结局。医生必须得死。”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个释然般的笑来。
“你来杀了我吧。”
叶笙没有说话。他杏眸泠泠,看着外面疯狂进食的胎女。鬼孩子虽然是低级异端,但是数量恐怖。胎女现在就像是入海的鱼,她和幼鱼一样,身体的消化系统和其他器官都没有发育完全,肠胃很小,不知道会不会和幼鱼一样,也把自己撑死。
梁旭想到什么,突然又开口:“其实《夜航船》的第二期,我就放在广播大楼内。”
叶笙愣住。
“它在……”梁旭说到一半,脸色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四双眼睛不受控制的乱动,两张嘴同时长开。
是鬼母,鬼母在试图夺过身体的使用权!
梁旭痛苦地弯身,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气声,金白色长发笼罩整个身躯,一道饱含怨恨的女声尖锐嚎叫:“给我!把我的身体给我!还给我!”
他和鬼母在一个身体内灵魂撕扯,痛苦得整个人跪在地上,洁白的长裙被灰烬弄脏。
鬼母毕竟是高级异端,而梁旭只是一个凡人,现在鬼孩子们四处逃窜,没空去想爱爸爸一点还是爱妈妈一点。鬼母不费吹灰之力抢过了身体,但是梁旭不罢休。他顾念着自己女儿的生命安全,关键时候,迸发出超乎人类的坚韧和执着来。他一直在和鬼母抢身体,一直试图阻止她。
鬼母痛得血泪大滴大滴从眼眶中流出,跪在地上,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被胎女肆无忌惮吞噬的孩子,脸上愤怒大于哀痛。
怎么敢,怎么敢,这么一只蚂蟥怎么敢那么欺负她!
她崩溃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淡金色的卷发大把大把地掉。
叶笙望着这一幕,心里突然涌现出浓浓的不安来。
很快,这种不安成了现实。
他察觉到了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来自于第七版主!故事大王出现的瞬间,叶笙就脸色大变,拿出了手机,朝着鬼母拍了一张照片。
鬼母的精神崩溃,一个a+级异端,其实是不容易被续写的。
但她现在整个人情绪失控,疯魔了,让故事大王趁虚而入。
【分类版块:故事大王】
【鬼怪名称:鬼母】
【鬼怪等级:a+级】
【概述:予生予死
postscriptum:
赐予死。】
postscriptum:
赐予死。
鬼母的脸被血泪覆盖,金色的卷发垂落地上,白裙被弄脏,望着外面被胎女虐杀的孩子们,掩面而哭。
这一刻她身上又出现四十年前承恩妇科医院,那种超越生死超越一切的母爱来。
她喃喃自语:“你们都是杀人犯,你们都是凶手。”
她悲痛欲绝地呜咽:“我是不会让你们这么虐待我的孩子的。”
“我要带着他们一起死。”
“我要你们和我一起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话,耗尽了这位“母亲”全部的力量,她是声嘶力竭的吼出来。
叶笙最开始担心的事现在还是发生了。
他当时想过,万亿的鬼孩子顷刻暴毙会是怎样子的。
万亿的c级异端化大火燃烧,那将是毁掉整个淮城的存在。
现在,这一幕出现了。
赐予死。
故事大王说,赐予死。
轰!
外面的黑色海水这一刻变成了石油。不知从哪里开始燃起的火星子,顷刻之间,摧枯拉朽,点燃整个世界。滚烫炙热的高温化天地为地狱,它们炙烤着广播大楼的墙壁。融化玻璃,融化水泥,将万物吞噬。
鬼孩子们暴毙,鬼母的力量也肉眼可见地如潮水般消散。但是她死前,对叶笙的恨意早就超越一切。金发白裙的神女抬起头来,她赤红的双眼全无原来的优雅平和,完全就是个死了孩子的疯子母亲。
鬼母说:“我要你偿命啊。”
她恨到极致,露出一个笑来,一字一字说。
“啊啊啊我要你偿命。”
一团黑火涌入窗户,在鬼母的指引下扑向叶笙。叶笙一直以来都是强弩之末。无论是用刀剖腹,还是吐出胎女,都是强撑着站在这里。失血过多,肺腑抽痛,他的身体早就里里外外早就是伤。不过事情到现在这一步,叶笙反而更冷静了,意味不明扯了下嘴角。
鬼母的力量流逝太快了,天壁碎裂倾颓,建筑物轰然倒塌。火燃烧的越汹涌,她的力量就越小。几乎是瞬息之间,a+级的高级异端,就变成a级,马上就要变成b级!
叶笙站在火海中,睫毛颤抖,面无表情,他抬手地擦去嘴角的血,掏出那把抢来,给抢上子弹。青年黑白分明的瞳孔,被大火映衬得诡艳惶惶。
鬼母见着他的动作,古怪一笑说:“哈。”
她一挥手,叶笙上方的墙壁猛地分裂、下坠,石块纷纷滚落,外面的火渗透进来,舔上叶笙的脸颊。为了躲避坍塌,叶笙不得不后退一步,这时鬼母又召唤出了一团火,炙烤地面。
叶笙站立的地方也裂了。
这里是24楼,脚下是几十米的高空。
叶笙咬牙,继续后退,他需要无视一切坍塌混乱、无视一切高温疼痛,准确无误地用枪杀死鬼母!
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可失血过来,浓烟入鼻,意识早就有点模糊,他现在没把握开枪。
叶笙低头,瞳孔中是完全赌上自己生命的疯狂,他要让自己保持清晰,而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剂。叶笙捡起脚下的刀,握住它,打算重新刺入还在流血的伤口。借助极度痛苦时的瞬间清晰,赌上自己的命,开出那一枪。
但是他刚刚捡起刀的时候,身后就出现一双手,冰冷不容反抗地握住他手腕,强硬掰开他的手指。
咚,刀清脆落地。
叶笙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人揽在怀里。有人和他握枪的手十指相扣。
修长冰冷的手指带着他,卷挟着毁灭般的怒气,摁下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