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小心翼翼地往嘴里喂着鱼子酱,一勺一勺地喂,他看着旁边桌的江识意,几个月前见过,现在不太认得出来了。见有人一直在偷看自己,江识意缓缓扭头。白鹭冲他傻傻一笑。“”斯悦去见过了两边的几位长辈,就绕到周阳阳他们这边来了。江识意要拿什么,手还没碰上,周阳阳就捧着递过去了。场面看着心酸又滑稽。周阳阳伺候他爹都没这么伺候过。桌脚上缠绕着牵牛,一张桌子顶多容纳六个人,这是一场只属于自己人的宴会,所以表面上一切从简。只有陈叔知道,白简先生早已经着手在准备,赠予每位宾客的伴手礼一份便价值六位数,而宴会所需要的食材,花材,酒水,都是按顶级标准采办。表面上从简,而已。斯悦脱了外套,随手抽了张纸巾按在脑门上,坐到了江识意对面。半晌无话。还是尹芽用刀子切了块鹅肝喂进嘴里,“这个好吃。”“吃东西吧。”斯悦拿起桌子上的刀叉,考虑到宾客中有人鱼也有人类,厨师在食物上做了一定的调整中和,斯悦吃着,不难吃,但也算不上好吃。他吃了两口,听见坐在旁边周阳阳的一声哽咽。特别大声。像一头水牛打出来的饱嗝。“”周阳阳红着眼睛抬起头,嘴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呜呜呜卧槽边吃东西边哭居然会打出这种嗝!”周阳阳不可置信道。被他这么一闹,本来低迷消沉的气氛有回升的迹象。江识意动作缓慢,他微微抬眼,看着对面的斯悦,清了清嗓子,“我妈来了吗?”斯悦摇了摇头,“昨天出国旅游去了。”江识意一笑,“也好,散散心。”灼亮的阳光将末路的江识意的皮肤照成了青白色,毫无生机,像已经逐渐变质的肉类,他穿着手工定制的西装,表现得与往日一般高不可攀。他切着盘子里的鹅肝,在一些果酱里选择了苹果汁,微微沾了一点儿,有些微酸,但江识意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已经失去了味觉,只有对鲜血淋漓的生肉,才会产生猛烈的食欲。“阿悦,我死后,麻烦你照顾一下我母亲,她没什么主见,耳根子软”斯悦低着头,吃东西的东西丝毫未停,回答得干脆利落,“好。”“我也可以帮你照顾啊。”周阳阳拍拍胸膛,自告奋勇。江识意睨了他一眼,“去年你带我母亲去开游艇,把她摔进海里,我不放心。”“”“都说了那是意外。”斯悦努力让自己能够情绪稳定,但能面无表情就已经是拼尽全力。他放下刀叉,正要开口。几个小孩儿抱着那串紫色的气球一路打打闹闹地跑过来。其中一个被一把椅子的椅子腿绊了一下,直接朝斯悦他们这桌扑来。气球飞到了他们的餐桌上。江识意站起来接住了那个差点撞上桌角的小孩儿。小孩儿吓了一大跳,立马站好,“谢谢叔叔!”江识意说不出话来。他眼前变成了一片灰白色,视野里青绿柔软的草坪,金色烂漫的阳光,就连眼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可爱小孩儿的脸,也成了黑白色。小孩儿指着江识意,“叔叔,你流血啦!”乌黑的血顺着江识意的嘴角渗出来。在他倒下之前,斯悦冲过去,垫在他身下。他太瘦了,摔在斯悦背上,接连的咔嚓脆响,轻得像已经干枯的人形骨架。斯悦轻而易举把人背起来,萧暗走过来按住斯悦,“我来吧。”“不用。”连拥抱都经受不住的江识意,被那小孩儿用力一扑,内里摇摇欲坠的五脏六腑,估计已经稀碎,摔在斯悦背上,那几声脆响,应该是他断掉的骨骼。周阳阳丢下刀叉,就要去动那小孩儿,郑须臾一把把人拉住,“疯了?他才多大?”尹芽拖着下巴,“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不都一样么。”佯装镇定打圆场的郑须臾,回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尹芽,尹芽咧嘴一笑,“你想和我动手?”还好,没有引起大的骚动,只几分钟,场面就恢复如常,只不过这一桌的客人都离开了。不止客人。连斯悦都走了。白简在与斯江原等人聊天,都是一些不涉及生意的家长里短。蒋云走过来在白简耳边低声告知他江识意的事情。白简往大门的方向扫了一眼,慢慢收回视线,笑了声,“让研究所的人尽全力,我稍后会过去。”蒋云不解,“您和江识意并不熟”甚至还算得上是情敌关系,过去干嘛?庆祝?“去陪陪阿悦。”白简说。小人鱼那么重情义,不知道得多伤心。-斯悦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江识意,车速很快,偶尔颠簸,斯悦抬手扶住江识意的脸,从江识意嘴里渗出来的乌黑的血液顺着斯悦肩头渗透,左肩、胸前,晕出一大朵乌黑色的花。腐臭的腥味慢慢弥漫了整个后车厢,周阳阳和郑须臾坐在对面,浑然不觉。江识意在融化。斯悦伸手想要扶住他,发现已经摸不到对方的肩胛骨,手下的触感,柔软,冰凉,像被搅碎加了水后的碎肉。“阿悦”江识意闭着眼睛,“这于我而言,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杀了我的父亲,”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我很,自责。”斯悦听着对方在耳边微弱缓慢的呼吸,他垂着眼。江识意的手艰难地从自己的膝盖上挪到斯悦的手背上,无力地搭着,“别哭。”斯悦哽咽了声,说不出话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03花了不到四十分钟就开回了研究所,斯悦把人从车上背下来,江识意已经昏过去,周阳阳和郑须臾想要过去帮忙。03几步冲过来拦住两人,“针剂已经失效了,你们是人类,可能会受伤,你们在大厅去等吧。”0410被送进了a级抢救室。斯悦只有在一旁看的资格。斯悦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与护目罩,他听见自己愈发粗重的呼吸声。江识意躺在抢救床上。强心剂,插管,呼吸机,麻醉剂,抗融合能使上的全部使上了,电子屏上的心跳越来越慢,血氧规律下降。一切都很顺利,是往下走得很顺利,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成为江识意离开路上的绊脚石,没有。萧暗摘下了护目罩,满头大汗,他看向斯悦,“最多五分钟。”斯悦张了张嘴。“好。”他没能成功发出声音。江识意大半张脸都是灰白色的鳞片,他躺在明亮的灯盘底下,眼神平和安宁。斯悦走到他旁边,缓缓蹲下。“老江?”江识意动不了,或者说,他没有力气移动自己的脖颈,头颅,手臂。斯悦看出他有话要说,靠过去,“你说,我在听。”江识意咽下最后一口唾沫,喉腔中的鱼鳞还在疯狂往外生长,涌出,如刀割一般。“阿悦,”“新婚快乐。”往前十八年的时光如同走马灯,如同剪辑的电影片段集合,在江识意眼前飞速掠过。他听见有人在哭,大声哭嚎的一定是周阳阳,小声低泣的是郑须臾,只有呼吸声,偶尔才会哽咽一下的,是阿悦。他好像又回到了高中那会儿。傍晚灿烂的晚霞,在海边的公园里,他骑自行车载着说要离家出走的斯悦。他们要一起去浪迹天涯。他将要独自去天涯。-白简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晚霞烂漫温情,像一幅还未干的暖色油画。周阳阳和郑须臾还在抢救室里。斯悦坐在实验楼外的长椅上,手里握着一杯冰咖啡,身边陪他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还穿着上午那件白衬衫,此刻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白简从另外一个方向而来,他缓缓在斯悦旁边坐下。伴侣之间有心灵感应,特别是斯悦和白简这种共生共死的关系。斯悦扭头看着白简,他眼睛血红,“你怎么来了?”“家里有母亲,”白简伸手拿走了斯悦手中的冰咖啡,皱了皱眉,“手怎么凉成这样?”体温比白简的还要低。斯悦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在此刻夺眶而出。他哭也没声音,弯下腰,捂住脸。白简等他哭了一会儿,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斯悦不依赖任何人,除了白简。白简不在,江识意没有家属,没有给他难过的时间,他要签字,要处理江识意死之后的事情,还有江识意之后的葬礼。斯悦必须要有条不紊,保持冷静。安慰的话有些苍白,斯悦也不需要安慰,因为安慰起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他发泄够了,直起身,靠在椅背上,眼睛仍旧通红。“白简,我走的时候没和你说,对不起。”斯悦扭头看向白简。白简看着斯悦,镜片后的眸子温润如晴空下的海,他抬手,抹掉斯悦脸上的泪痕。“没关系,我也为我没有及时来到你身边,感到抱歉。”白简徐徐说道。斯悦嘴一撇,又要哭了。白简笑了声,赶紧把人按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