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斯悦来说,转换给情绪上带来的影响与不适远远大过于前期给他身体上带来的疼痛与变化。他知道做什么是对的,做什么是错的,什么不能做,但他控制不住。李韧说小人鱼都这样。白鹭也说他小时候也这样。斯悦青春期也有过这样一段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叛逆期,但那时候叛不叛逆由自己说了算,现在则不然,他想要磨牙,咬活的东西,不管是白简,还是白鹭,入夏还是陈叔,随便谁,来一个给他咬上两口。人鱼小时候就是动物,他们的成长期比人类要漫长许多许多,人类在这方面比人鱼聪明得多。他现在的暴戾情绪,大过人类青春期时十倍。白简陪着他在落地窗旁边看书。时不时和他说话。斯悦没心思应付白简哄小孩儿一样的话题,他手指抠在书本上,直接抠出来一个洞。白简买的书都是原版,有一部分是绝版。斯悦撕了一地的纸屑,陈叔又抱来一摞书给他撕。“”斯悦低头看了眼,呐呐道:“这可都是财富。”陈叔默然片刻后,点头,“是的。”陈叔不是人鱼,他感应不到斯悦体内人鱼基因在人鱼族群中压倒性的强势,在陈叔眼中,他和以前一样,就是这两天脾气差了点儿。“我想吃东西。”斯悦说道。陈叔去厨房拿了一盘南瓜,没切,只是削了皮,老得啃不动的老南瓜,“这是林姨前不久让人从市场买来的老南瓜,专门熬粥,做甜品的,我想,这个硬度,阿悦少爷磨牙一定是没问题的。”斯悦屈起手指,敲了敲。砰砰。“”斯悦接过盘子,老南瓜挺大的,硬度也确实够,斯悦抱了一个在手里,把尖牙扎进南瓜里,拔\出来,扎进去。手指都能被敲得生疼,需要用菜刀狠狠剁开的老南瓜,斯悦却觉得咬得无比轻松。味道确实一般。陈叔看出斯悦心中所想,笑着说道:“没事,剩下的可以喂马。”斯悦在这两天时间里,将厨房所有能啃的硬度高的食物啃了个遍,入夏逐渐适应了斯悦的气味,总是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斯悦。它也能感觉到斯悦的变化。萧暗在当天早晨六点准时到。青北从昨天开始下雨,直到转换当天的早上,雨依旧淅淅沥沥地在下,像一张细密如织的蛛网,罩在青北城市上空。早晨六点。天还未大亮,研究所的车从满是雾气的山中沿着公路行驶上来,停在白家宅邸门口,后边的车门先打开。跳下来的不是萧暗,也不是研究所其他的员工,是周阳阳。第二个下车的才是萧暗。周阳阳的伤已经结疤,做了检查后,萧暗才允许他跟来,周阳阳穿着和研究所职员一模一样的白色实验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如若他不说话,还真分辨不出来他和研究所其他人。但斯悦一眼就认出了他。许久不见,周阳阳居然产生了点儿一眼万年的感觉,他站在主屋的门口,斯悦正好从楼上下来,陈叔拿着拖鞋还未来得及放下,就感觉一阵风从自己旁边掠过。周阳阳几步上楼,抱住斯悦,“我可想死你了。”斯悦被他抱得差点断气,拍了拍周阳阳的背,“轻点,我现在很脆弱。”“我差点忘了。”周阳阳放开斯悦,抓着斯悦上下左右地看,“我知道萧暗他们今天要过来,所以我一早就打算跟着一起来的,萧暗这狗东西一开始死活不同意,他还要写报告,一级一级地递上去,要上面的人同意,才能放我出去。”斯悦见周阳阳激动得大喘气,“你为什么戴着口罩?”“害,”周阳阳将口罩一把扯了下来,“萧暗说要戴上,不然不让出来。”“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周阳阳不解地看着斯悦的表情。斯悦眼神复杂,“你在研究所称过体重吗?你,脸圆了一圈儿。”周阳阳本来挺瘦的,还是瓜子脸,现在是个圆脸,也不是特别圆,但胖了十斤肯定是有的。“这没办法,在研究所整天什么也不干,就一日三餐,我最大的活动量就是骂萧暗,骂完萧暗骂老江,不过他们都不理我,嘻嘻。”周阳阳说完后,仔仔细细地打量斯悦,嘀咕道:“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啊,萧暗说你马上就能变成人鱼了,我怎么觉得还是和以前一样?”周阳阳的眼神往下,小声问:“你尾巴,什么样儿的,到时候给我看看。”人类没有尾巴,周阳阳也没有和人鱼交往过,别的人鱼的尾巴不能随便看,自己发小的尾巴还不能看?但斯悦却莫名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他瞥了一眼周阳阳,“人鱼尾巴不能随便看。”“看看嘛,咱俩谁跟谁?”周阳阳缠着斯悦,李韧和萧暗跟他的组员整理仪器,实际上转换的过程需要的仪器并不是很多,也不繁琐,因为成功的转换仰仗的不是实验器材,也不是经验丰富的研究员,更加不是什么神秘化学药品。转换要靠斯悦自己,而研究所的人只能在一旁辅助,时刻检测记录他的生命体征,并随时做好抢救治疗的准备。如果始祖基因与斯悦本来的产生强烈的排斥反应,那么就可能需要立即将斯悦麻醉,换掉他身体的血液,将始祖基因提纯出来,再将血换回去。这对斯悦本就虚弱的身体可以造成致命的打击与不可逆损伤。“阿悦!你!你耳朵后面!有鱼鳞!”周阳阳是第一次见,他不可置信地趴在斯悦的肩膀上,扒着他的耳朵又摸又看,“太神奇了,居然真的可以转换!”他看看周围,很小声地同斯悦说道:“阿悦,你看看我,我能行不?”斯悦抱着抱枕,对于周阳阳用他暖呼呼的爪子在他鳞片上摸个没完的行径,他已经在极力的忍耐,所以他一时无法分心去思考周阳阳的问题。“什么?”“我能变成人鱼吗?”周阳阳冲斯悦狂眨眼睛,“变成什么颜色能不能自己选?我想要红的,那种大红色,在水里辨识度多高啊,你这白的我不太喜欢。”斯悦捧了一杯热茶在手里喝着,白鹭也被吵醒了,他对斯悦的气息又适应了许多,加上斯悦性格没变,还是原来的斯悦,他坐在斯悦脚边,察觉到斯悦的无奈,他抬头,向周阳阳科普。“颜色不能自己选的。”“那怎么弄?我就想要红色。”“我也不知道这个颜色到底是根据什么决定的,像你们人类,妈妈眼睛大,那生的小人类眼睛肯定也很大,反正小人类总是会跟父母有地方相像的,但人鱼不是这样,人鱼是什么样子,又他体内的人鱼基因决定。”“各方面越厉害的人鱼,颜色会越浅,这是双向选择,双向肯定。”尾巴颜色深的人鱼,经过普查,他们在各方面的能力都是逊色于浅色人鱼的。甚至是在人品、上进心、善恶都能体现在尾巴颜色上。这也是为什么人鱼会有等级制度,一开始并没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直到大家逐渐发现,连人类也有所感悟,犯事的总是深色人鱼,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学习中,深色人鱼的思想总是偏向极端和善的反面。但这是少数,大部分的人鱼与大部分的人类一样,是能力与家境都再普通不过的人群。周阳阳听白鹭说完后,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那我能透明吗?”白鹭摇头,“没有透明的人鱼哦。”“那最浅的是什么颜色?”白鹭视线移向了斯悦。周阳阳看着自己发小脸上出现他初中那会儿时常出现的一种,等着别人夸又不主动说的表情,无言片刻,“多吗?”“据我所知的,就阿悦一个啊。”白鹭抓了一把干果丢进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响,“你就别想啦。”周阳阳:“?”李韧在这时走过来,他手里举着一根针管,“过来吧。”-窗外的雨从毛毛细雨瞬时变成了暴雨,雷鸣隐匿在乌云层后面由远及近而来。主屋亮着灯,白简站在斯悦身边。斯悦脱了上衣,躺在休息室的长桌上,他身边摆了三台仪器,左手边是一台比白简只稍矮一点的输液架。因为感觉到不适,斯悦脖子上显出一张张白色的鱼鳞,他皮肤本来就白,出现鱼鳞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他像神明手下创造出来的艺术品。03拿着实验记录本和搭档坐在距离斯悦两米远的沙发旁边,手边有茶几。03是最先被斯悦浑身气息刺激到的人鱼。今天初见斯悦时,他觉得对方没什么变化,和不久前一样,还是那冷冷淡淡拽拽的公子哥,直到在这算得上是密闭的空间内,被白色人鱼极具压迫感的气息迎面一个重击。03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斯悦体内的人鱼基因刚刚成年,最张牙舞爪不懂收敛的年纪,不会对他们这群陌生人太过客气。李韧还好,他和斯悦一起呆了这么多天,被冲影响也不大。基因要从中心静脉推注进去,所以需要先置管,置管要使用局麻,麻醉起作用过后,李韧从箱子内取出一根无菌软管,软管长15厘米,从右锁骨下静脉内穿刺,送入中心静脉。手背静脉当然也可以使用,但按照斯悦现在的状态,他可能会咬掉。软管轻而易举刺穿了斯悦的皮肤,李韧戴着手套,缓慢地继续深入,鼻尖上已经分泌出了一层薄汗。白简看着李韧的动作,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斯悦的眼神从白简的脸上慢慢往下,移至白简紧握成拳的手上,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左手臂,抓住白简的手腕。他知道白简紧张,他能感应到对方心跳的速度,毫无规律,时快时慢,这种心跳的频率可以使人窒息。白简如一道绷紧的弓弦,他反握住斯悦的手。萧暗将已经解冻,温度已经和人鱼体温一般高的始祖基因抽吸到注射器中,递给李韧。李韧蹲下来,连接上软管,以极慢极慢极慢的速度往斯悦体内注射。其他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们需要时刻观察斯悦的面色变化,一旦发现任何异常,注射就要立即停止。一旁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大屏幕上浮动着几行波线,右边则是数值。斯悦的心率下降到了40。血压,中心静脉压,呼吸都在下降。斯悦眼前一片雪白,他的瞳仁肯定又变成了白色,他没什么感觉,基因被注入时,他能感应到基因一进入便主动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体内其他成员,血管、脏器等好像以前提前做好了准备,他们接纳得无比自然,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让主人产生任何的、丝毫的不适。二十毫升的基因液,注射的时长长达两个小时,中间李韧体力不支,换成萧暗,要一直保持极慢的匀速注入。斯悦的心率下降至10。他缓缓闭上眼睛。白简握着斯悦的手,他听不见斯悦的心跳了。显示屏上的各项波线都慢下来,隔很长一段才有一个上升波。注射器里的基因液推完,萧暗缓缓断开注射器与软管的连接,塞上软管连接口,站起来,看向显示屏上斯悦的各项生命体征。心率每分钟只有6。呼吸只有3?斯悦抓着白简的手指早就没了力度,是白简一直没放手,不然早就已经垂下去。李韧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现在只需要等待,因为这种情况有被很多前辈记载在册,当各项体征下降到一个无法再降的数值时,会开始回弹,接着就会恢复正常,这时候我们别动他。”但没人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回弹,直至恢复正常。在以往的实验记录中,有的只需要十分钟,有的需要一个小时,有的却要一天、三天,而在这期间,参与转换的人类随时都可能心脏骤停,呼吸骤停。周阳阳眼睛都没敢眨,他踱步到斯悦旁边,小声地叫了一声,“斯悦,斯大少爷”周阳阳的视线与斯悦的胸膛处于同一水平线,斯悦的胸膛简直没有任何起伏。陈叔推开休息室的门,声音很轻,“大家先用早餐吧,这里我来守着。”白简回过神,抬起眸子,看向李韧,“去吃饭,我守着,有事会叫你和萧暗。”他嗓音没有任何温度,凉得李韧心里一惊,白简先生从来都是温和的,不与人大小声,这样不隐藏,想必全身心都挂在斯悦身上了,让他没心情去应付他们。周阳阳被萧暗拖走,“白简先生与斯悦是伴侣,他在这里,对斯悦的转换有好处,你在这里,添乱,滚出去。”周阳阳极不情愿,但一出去,他对上满脸担忧的温荷。温荷红着眼睛,想要责备斯悦又舍不得样子,“你们怎么都不和我说,阿悦也不和我说,我早上起床,早餐好了,我才发现大家都没在,阿悦呢?”李韧向温荷解释。温荷一怔,随即就要冲进去。周阳阳拦住温荷,“干妈,阿悦有白简,我们呆在他旁边,对他没什么好处的。”一桌子的人,都没什么胃口。心思各异。除了萧暗和0301,其他人都是担心斯悦本身大过于担心实验不成功。而萧暗和0301对斯悦的感情并不多,只能是认识,在他们的眼里,实验成功的价值很高,不过这也并不代表他们不希望看见斯悦健康。-白简拖了一把椅子在斯悦身旁坐下。他耳后的鳞片显现几次,银色的。人鱼半张脸都布满了银色的鳞片,他垂首,亲吻斯悦冰凉僵硬的手指,它能听见斯悦极为微弱的呼吸与心跳,斯悦几乎已经没有了体温,他皮肤冰凉得可怕。显示屏上的数据一直保持着很低很低的数值,完全没有回升的迹象。休息室的门是透明的钢化玻璃,白鹭和周阳阳盘腿坐在门口,两张脸贴在门上,挤得变形。白鹭呐呐道:“要是阿悦转换失败,我哥肯定会死掉的。”周阳阳一点都不懂人鱼世界的那些东西,他从来不知道,外表儒雅俊秀的白简,变成人鱼后,竟然是,这副模样。绝对不是大众认为的极为漂亮俊美的人鱼。他半张脸都是银色的鳞片,瞳仁也是如剑刃一般的银色,他端坐在那里,低垂着颈项与头颅,表情中显露出虔诚与恳求。“你说,为什么呢?这个原理可以用科学解释吗?”白鹭抬起头,看向研究员李韧。李韧回答他,“不能,这是老祖宗赋予人鱼的东西。”对博爱者的惩罚,对忠诚者的奖励。白鹭双手贴在玻璃上,“那为什么没人喜欢我呢,如果有人喜欢我的话,那我能不能跟着他长命百岁?”李韧低下头,顿了顿,“他会跟着你一起死。”“”入夜。大雨已经将院落里的花砸了个七零八碎,白简和斯悦一起侍弄过的百合七歪八倒,花苞被暴力撕开,歪倒在泥泞中,看不出原本的艳丽色彩。周阳阳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本来就还没好全。李韧和萧暗还有0301则还在写实验报告和总结,主屋点着灯,没全点亮,白鹭一会儿一个哈欠,一会儿一个哈欠,先是困极了,他靠在周阳阳躺着的那张沙发上,低着头,昏昏欲睡。他睡了不到一分钟,忽然抬起头,“我哥今天还没进食,也没喝水!”李韧按了下眉心,“白简先生不肯吃东西,你别去烦他了。”“哦”白鹭重新靠在沙发上,继续开始打瞌睡。休息室没有亮起主灯,四面昏黄壁灯点亮。显示屏上的波段进行得异常缓慢,慢得令人不敢多看。白简还是早上的姿势,他睁着眼睛,眼睛一眨不眨。斯悦的手比早上还要凉,期间任何动静都没有。白简在回想这段时间以来,斯悦少见的烂漫热烈,他从来不计较自己的付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不管对于谁,亲人、朋友,爱人,他不乐于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为对方做过什么。他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他很随意,让自己开心放在第一位。白简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去救下斯悦,他漠然听着耳边的呼救越来越弱,越来越远,那对他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斯悦会被绑到周文宵的地盘,成为被献祭给老师的变异人鱼之一。但冥冥注定,他觉得很有趣,所以去拉了这个人类少年一把,他没有得到感谢的话语,反而被抓了一把耳鳍,得到了一句:“我去,好黑的人鱼”。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类?他应该说谢谢的。无人愿意靠近白简,哪怕他的财富可以让后三代用之不尽,哪怕他表面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他们看表面,看片面,看部分,看自己想看的。这是大部分人寻找配偶时的习惯。于是他们在看见不想看见的部分时,尖叫着逃跑,满脸惊恐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他们对他又爱又怕,他们爱他的容貌与家世,爱他的社会地位,他们怕他的月圆返祖,怕他体内无人比拟的人鱼基因。是怪物啊,谁会去爱一只怪物啊。只有斯悦,以前只有他,以后也只有他。在他的世界里横冲直撞,实在是胆大,或许是年轻因此无法无天,或许是他真的不害怕自己。多罕见。所以白简想要抓住他。不管是让斯悦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留在斯悦身边,他想要与斯悦成为伴侣,各种意义上的伴侣。斯悦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万里挑一,他独一无二。白简握着斯悦的手,动作僵硬的将额头贴在了斯悦的手臂冰凉的皮肤上,就像一百多年前,他将额头贴在莱斯岛人鱼神像的地面上。无比虔诚地祷告。他希望这样的惨烈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为此,他愿意献出余下的全部生命。只不过那次他失去了家乡,他从一百多年前开始流浪,流浪至斯悦身边。斯悦是他的归处,属于他白简一个人的归处。他恳请莱斯岛的人鱼神明,恳请人类寺庙中的神像,或许是女娲,或许是观世音,保佑他的伴侣,安然无恙。-午夜,凌晨两点,窗外雨已经停下,斯悦在一片潮湿的空气中深呼吸,他猛然睁开眼睛。“滴!”仪器尖锐地在身后响起,所有数值以惊人的速度往上回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