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楚道:“他为什么会在剑中?”
云初:“若没猜错,妖域主人已经入魇。说不定他疯起来,将自己的儿子封在剑中。”
徐千屿转着剑,令光从不同角度照在龙影上:“可若是孚绍做的,怎么没看到封印符?孚绍做纸人,纸人背后有符文;刚才我们救出孚菱纱时,沙上也有符文。”
云初道:“徐师妹,你觉得呢?”
徐千屿说出自己的猜测:“说不定这不是孚绍做的,是花凉雨。”
孚菱纱原本冷冷地听着众人说话,拿脚尖在地上碾着,此时却抬起下颌,“看”向徐千屿。
虞楚道:“可若是花凉雨,她为何要这样对自己的儿子?”
“不知道。”徐千屿道,“但花凉雨有一个神通,便是能在凝视他人时,将对方封进物品中。在战船上时,我曾见她的蜃物重现过这个神通,将两个弟子封在了船壁上。”
她举起剑:“模样就跟这个很像,从外面看去,只有凝固的影子。”
“可这听起来像杀人的术,那几个弟子死了吗?”
“死了。”徐千屿想了想,“可是我总觉得,花凉雨能将无血缘的师弟师妹当做亲人,便更不会这样对待血亲。其他人被封印的影子,都是扭曲痛苦的;这个小龙看起来却跟沉睡一般平静。若她平素杀人是打个死结,说不定在此处,留了个活结。”
虞楚立即向外掏法器,叮叮当当地凿剑:“那我们想办法把它弄出来,说不定它就醒了。”
云初原本不抱希望,但见两人开始尝试,也抱着拂尘一并蹲下指点:“若是符术,还能以符来解;咒术可不能这样解,要么解咒,要么需要一些有强大治愈力的东西。”
徐千屿忽然想到什么,从芥子金珠内掏出一黑一白两缕灯芯。
这是战船倾覆前的混乱中,洛水元君抛给她的。
“这是,洛水的琉璃灯的灯芯!”云初兼药修,他知道洛水元君的琉璃灯治愈力强悍之处,平时以琉璃灯照一下,都可令为魔所伤的地方复原,何况是整个使用。黑白二色不吸收其他情绪,最为纯净,治愈力也最强。
徐千屿:“花凉雨算是半妖入道,那么花凉雨的神通勉强也算是妖的攻击,我试试这个能不能唤醒它。”
云初阻住她手,提醒道:“此物珍贵,若是没用,可能就浪费了。”他还是很难相信徐千屿能将保命用的东西,用在素味平生的人身上。
“没用就算了。那不是还有一缕黑色的吗。”徐千屿使用奢侈之物,一向毫不吝惜,当下将白色灯芯拈出,置于伏龙剑上。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一团光落下。光芒似乎被剑身吸入,沿着剑身流转。白光中有什么东西游了出来,喝醉了一般,吧嗒滚落在地。
片刻,那个纤细的蛇影膨起,化成一个四五岁孩童躺在地上,一骨碌坐起来。他肤白唇红,头上生有小小的角,深蓝色头发乱蓬蓬的,揉着眼睛道:“饿了。”
“活了活了!”虞楚和徐千屿拉着手欢呼的声音将他吓得一愣。
他圆溜溜的金瞳扫过众人面庞,拧眉道:“你们谁啊?哪里来的蛮人,擅闯我家?”
眼珠一转,看见立在一旁的孚菱纱,便爬起来躲在了她背后:“纱姐姐。”
孚菱纱面色惨白,被他拉扯得一晃:“你还记得,你是如何进入了剑中吗?”
“剑中?”小龙道,“我只记得爹爹将我和阿娘带进这里,他们吵架。阿娘看了我一眼,我感觉被什么东西给吸进去了。之后便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原来我在剑中啊。”
他奶声奶气地问:“纱姐姐,爹娘呢?”
孚菱纱紧紧拉着小龙,面色仍然冷凝。她没有回答小龙的疑问,反而抬头看向徐千屿一众人:“你当真是来救我们的?”
“不然呢?难道我们还是来杀你的不成?”
徐千屿从孚菱纱有些懊悔的苍白神情中,读出了不详的征兆。
这时,洞内开始震动,石块滚落,扬尘溅起。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外面接近。
轰然一声巨响,此处石壁被那物掀掉了半个,此物将半个脑袋探进来。这个脑袋硕大如钟,色泽如生苔的古阶,表面布满粗糙的鳞片。张口喷出的气浪如飓风般,直将众人推到了一旁。
泥沙俱下。虞楚八仙扇一挡,红色的修罗之眼迸出,挡在众人面前。
但那怪物反被激怒,震天动地地咆哮一声,修罗之眼应声而散,将虞楚冲在了石壁上。徐千屿在散去的红光中看见了一对硕大的金色的竖瞳,冷血万分地盯着他们。
是蛇。
巨蟒!
她想到了沈溯微留给她的那页纸。他说,妖域有巨兽。这巨兽,想来就是眼前之物。
徐千屿回头,冲孚菱纱冷声道:“你早就知道,拔出剑会引来巨兽!所以故意引着我们至此。”
孚菱纱抱着小龙,压抑着脸上的恐惧神色,恨声道:“我是妖域的公主,你当我有什么好心肠!我知道你们这些修士是来杀我爹爹的,难道我要带着你们长驱直入不成?!我命已至此,拉着你们几个修士陪葬,也不算亏。”
小龙在她怀里转了转脑袋,喃喃道:“什么啊,我刚出来。”
孚菱纱低下头,露出愧疚之色。是了,她确实没有想到这几个修士会将小龙救出来。现在她又后悔了:
爹爹曾经说过,巨兽是看守地阵的,若剑拔出,地阵破坏,它必然要杀人。他以此吓唬她不要进来,她也没敢进来;是因为妖域已毁,她绝望警惕之下,这才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
没想到死到临头,却连累可怜的小龙一起。
正想着,徐千屿却反手一推,将两人推到虞楚那边。虞楚又将他们护在身后,再次执起八仙扇来。
孚菱纱望着眼前飞沙走石中几名修士渺小的身影。这帮不自量力的修士,竟想要和巨兽正面对抗吗?她低下头,不知如何才能加以弥补。
虞楚两股战战,回头提醒道:“伥鬼、那个伥鬼,你能不能把他们叫回来一起打?”
“这是什么意思?”
虞楚道:“你爹爹在信中写了,龙凤俱在,可以号令伥鬼。你不知道这个吗?”
孚菱纱闻言一怔,拉起小龙的手,咬破二人的食指,以龙凤之血混合,在地上画一传送阵:“妖界大军,听我号令,速速回妖域来!”
前方,巨蟒低头,张开血盆大口,徐千屿一阵耳鸣,再睁眼时,身边一空。它竟将云初叼走了,转眼上了云霄。
徐千屿骇然:“云初!”
从下面,只能看出云初挣扎着,手上拂尘像抛出的银练迅速增长,缠绕在巨兽身上,企图绞断它。但那巨蟒稍微一挣,拂尘便被鳞片纷然斩断,和鲜血、巨蟒的涎水一起坠下。
他又结了几个法阵,也被打破。
徐千屿将法器朝巨蟒丢过去,光圈像星点一样朵朵绽开,皆不能伤它分毫。
她想到师兄在纸上的提醒,他说“不要激怒它,绕开”。既然如此说了,说明他们是打不过这个巨兽的。
身后的虞楚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充满信任。若是带着虞楚和孚菱纱二人就此跑掉,也可以说是量力而行。
她仰头看去,云初好像已经放弃了挣扎,如人偶般垂下半个身子,他的发丝在空中飘扬,表情难以看清。
师兄叫她小心云初,但这一路上结伴而行,能令她充分感知到,这是一个同她一样活生生的人。何况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眼睁睁地看同门死去,她好像还是难以做到。
徐千屿握紧木剑,一手拿出诛魔神符,脚尖一点,破风飞上天穹。
云初的瞳孔微缩。
在他眼瞳之内,倒映着正在靠近的少女发髻上飞扬的红绫,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徐千屿已将诛魔神符推至眼前,巨蟒在金光中张开大口,发出震天的嘶鸣。
徐千屿感觉空气在急剧颤动,疾风之中,一切动作都受到重重阻碍。她将三张叠起的符纸拍在巨蟒面上时,艰难地持剑砍断了云初的道袍。
但巨蟒俯身,将坠落的云初再度顶到了背上,云初重重落在倒竖的鳞片上,吐出一口鲜血。
同时,巨蟒的尾巴尖横扫地下,虞楚眼看着攻击靠近,吓得差点持不住八仙扇,闭上眼睛,挡在孚菱纱二人前。但攻击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尾巴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另有一人的法阵擎开,将飞沙走石挡在外面。八壹中文網
虞楚回头,看见结印的青年被照得发亮面庞,道:“苏师兄……”
苏鸣玉道:“你们遇险了,为何不以木牌联络我们呢?幸而我从木牌中听到了,那两个也在路上了。”
虞楚道:“这不是想着,打都打不过了,也没必要引你们入局吗。”
苏鸣玉一向温和含笑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严肃的神色:“虞楚,该求助时就要求助。你不应该不信任你的同门!”
说着身形一闪,已如旋风般飞到了徐千屿身边,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刺向巨蟒的眼睛。
徐千屿几次三番从巨蟒口中逃脱,但脸上、身上已经被巨蟒的鳞片划出许多口子,巨蟒忽然掉头,将另一人重重击开。她见到苏鸣玉堪堪脱险,道:“苏师兄,我们会死?”
苏鸣玉长剑在手,在血雾中彬彬有礼地作答:“不必担心。我们既为同门,就没有让你一人身处险境的道理。我会陪你战至最后一刻,请你相信。”
徐千屿一怔,想到了在茧中练剑的时候,苏鸣玉亦是如此礼貌地给她建议,叫她穿弟子服。那时她觉得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外来者,因自卑至极,才用蛮横伪装自己。
直至此时,她才有真正融入的感觉。她的前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身边有伙伴可堪依靠,顿觉得身上发热,手中又涌出一股力量。
另一边出现一道法阵,浑身血迹斑斑的云初骑在巨蟒身上,额头上绽开天目,窥向气运,远远喊道:“来打吧,徐千屿,你不是很厉害吗,还怕死?”
徐千屿心中一动,忽然走了神:还以为云初看不起她,没想到心里居然觉得她很厉害。
*
蜃景之中,游吟看着沈溯微吐了一地的血,不由得胆战心惊:“你没事吧?你不必再给我灵气了。”
沈溯微以手背擦了擦嘴唇,无谓道:“雾气之中有瘴毒,在此停留越久越危险。”
楚临风已累得气喘如牛,呈大字形躺在了地上,握拳锤着自己的心口:“我们三人联手,跟他拼了算了,怎么这样被动?他的攻击总是突然冒出来,闹得我心脏疼。”
游吟道:“蜃景是孚绍的意识,人的情绪最是百变难以琢磨,故而隐藏在其中的杀机莫测,才会这样棘手。解谜找题眼,解阵找阵眼。我猜,我们是在等阵眼出现,是吗?”
沈溯微道:“你说得不错。”
天上开始飘洒小雨。细雨洒落叶上。
越至迷雾深处,灵气越稀薄,瘴毒越浓郁。沈溯微的感受力较常人更强,仿佛能体味到这段记忆的痛苦扭曲之处。
少年时的孚绍站在庭院中,花凉雨把他脸抬起来:“你的右眼不舒服么,怎么有些红?”
孚绍偏过头:“没什么。”
花凉玉收回手,指尖相互摩挲,有些无措,不知自己的举动是否贸然:“喔。”
孚绍站在庭院中,看着花凉雨的背影消失。
他的右眼变得越来越红,瞳孔逐渐消失不见。过了多日,一枚红宝石状的结晶,宛如成熟的果子一般从眼眶中坠落在手上,孚绍将它小心放进匣子中。
这个东西沈溯微见过,正是那枚后来被称为“修罗之眼”的法器。
他在同一个地方,将此匣献给花凉雨。
此时他的右眼已经被绸带缠住,隐于发丝之下。
二人之间隔着纷纷细雨。花凉雨背对着他,神色冰冷,满脸愠怒:“我不要,你拿走吧。”
孚绍道:“师姐,你不是缺一个本命法器吗?”
花凉雨的指尖在发抖:“你觉得我会要你拿眼睛换来的法器吗?”
孚绍无谓道:“我本就是在瘴林中活下来的怪胎,我周身的血液早就被蛊毒染透,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损伤,师姐不必愧疚。”
花凉雨道:“你这样,令我觉得有些可怕。”
“……也是。”孚绍捧着匣子,低下头,“那我的喜欢,也令你觉得可怕吗?”
花凉雨不知该怎么接话。也许她觉得从小养大的师弟的告白过于荒谬,便一言未发,迈脚离开了。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孚绍又追加一句,“你在外面结交的,无一不是修为顶尖的权贵,你喜欢这样的能呼风唤雨的人,是吗?”
此话刺伤了花凉雨。花凉雨的脚步一顿,一字一顿道,“我喜欢自爱的强者。”
孚绍立了很久,自嘲一笑:“也是。”
雨点卷成了漩涡的形状,带着肃杀之气,空气扭曲,将雨夜的画面硬生生撕开。
雾气重新凝结成一桌布置精美的宴席。
蒙着一只眼睛的孚绍坐在上位,承装“修罗之眼”的匣子摆在桌上。桌上其他几人,却熟悉得在人意料之外:
有一对衣着光鲜的兄妹、一位穿白衣的鹤发老者,还有一个长髯须的中年道人,捻诀给众人倒酒。
孚绍道:“交易已毕,钱货两讫,为何非要见我?是修罗之眼出了什么问题么?”
老者笑道:“我听闻,此法器是小兄弟自己做出的。你小小年纪,能养出这等法器,天赋惊人。将它贱卖,只做一次生意,未免可惜。”
游吟的目光落在那女修手持的琉璃灯上,反复确认,道:“这是,尹湘君和洛水元君!”
沈溯微道:“旁边两个,是我们蓬莱的太上长老,和术法宫易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