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是从花凉雨手持的符书中飞出的,那静美的画面中,花凉雨却毫无反应,仍以纤纤十指翻着书。
看来符文代表意识主人的恶意,是冲他们这些入侵者而来。
三人对视,都没见过这般符文样式,亦不知道如何破解,很可能是万符宗不外传的秘法。
漂浮在空中的金色符文突然由哭脸变为笑脸,发出细碎笑声。
空气扭曲,几人灵池内的灵气仿佛被吸走一般从双肩迅速流失,神魂遭受撕扯。很像在船上被假的龙女凝视之感,但要猛烈得多。
楚临风蓝发飘飞,大喝一声,拔出苍阙之剑便砍,符文却像鸟儿从剑刃上闪开,又幻化成数只蝴蝶,扑向人脸。
它贴近时,带着股死亡的气息,要抽干人的生气。
沈溯微在灵气散逸前,将这没见过的符文抄绘在灵蝶上,袖中手指一点将灵蝶送出。
随即尺素剑自沈溯微手背灵巧地转了一周,握于手中。剑凝寒霜,将符文从游吟身前撞开。
游吟看着眼前剑影如电。沈溯微没用灵力,全用劲力,这把剑却同他仿佛合二为一般,迅疾猛烈,可见剑术之高。
游吟被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震慑,方感到元婴与金丹的差距。
好在沈溯微道:“无需动用神通,拖一会儿。”
再神通广大的符,都需要借助天地灵气,效果强势却不持久。几人在灵气耗光之前,抵抗住其效用便有胜算。
楚临风开始从胸腔凝聚剑气,金色的剑气凝珠向四面疯狂喷射,打碎几个符文。
果如沈溯微预料,约有一刻钟,那张牙舞爪的符文渐渐黯淡,消弥于天地。孚绍与花凉雨的人影也不见了。
三人立在寂寂空庭中,游吟已经隐隐力竭。他喘着气,复杂地看了沈溯微一眼。沈溯微面色尚可,正将灵气传给他。
金丹和元婴的灵池相差也太大了些。
夜雾飘过眼前,对面走来三名修士。
两名黑袍的潜龙弟子搀扶一名灵越弟子,三人脸上挂彩,正是方才散伙的杨洛、沈寂等人,面色都不佳。
楚临风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杨洛颓然道:“到处都没有出口。”
“还出什么出。好不容易来了,自然要杀他个片甲不留,急着走有什么意思。”楚临风高兴道,“一起走吧!”
沈溯微没有意见,几人便结伴而行。沈溯微走得慢了些,落在后面。游吟感觉沈溯微扯了扯他的后襟,传音道:‘再窥一眼。’
游吟陡然抬眼。窥……窥什么,窥这三个人吗?
这个要求令他毛骨悚然。
他暗使窥字诀,心底寒凉地看到,前方唯有楚临风一人的混沌的骨骼身形走动。其他地方,唯茫茫金雾而已。
‘他们、他们不是人了……’
什么不是人了?楚临风耳廓微动,疑惑地转身,其他三名弟子也跟着转过来。却见沈溯微立在庭中,衣摆随风飘动,长剑和双眼都带着杀气:“楚临风,过来。”
这三人之前去找出口,想必是没能走出去,折在此地。
游吟心想,若刚才他与沈溯微两人没能抵挡住符文的攻击,恐怕也会被这样封印在雾气中,成了蜃物一般的存在。
夜雾之中,那三名修士身上变得透明,若隐若现浮出血红的符文。
他们缓缓朝符文看去,似乎意识到自己身死,面上露出了扭曲的神情,忽然砍向自己同伴。
他们化为蜃物,修为仍存,这可是三个元婴!刀上烈焰,转瞬逼近了面庞。
*
徐千屿蹙眉看着灵蝶上的符文。
作为弟子间唯一一个符修,她迅速翻开符书参照,确认这符文她也没见过,便将它抄在纸上,给身旁的蓬莱弟子传阅,大家也都摇头。只有云初迟疑:“似乎……是一种凶险的封印符。”
看来只能回去请教花青伞了。
徐千屿不知道那边将此符文传来是何意,甚至来不及附上其他说明,她却仿佛感知到了极为紧急的情形。
她引气入体两周,将灵池填满,再次以意识出窍,在妖域中徘徊,将四周灵脉收入眼底。
探索一下妖域,看看有什么线索。
随后,她在沙坡后的大地上,真的看到一枚同样的血红色符文,隐蔽地镶嵌在灵脉之间。
徐千屿心中一动,立刻起身:“我去远处看看。”
虞楚见她神色凝重,忙道:“你要去哪儿?别处可没有灵气,我和你一起。”
云初道:“我也同去。”
徐千屿扫了云初一眼。她想到云初似乎认得那符,且她有防备,叫云初跟着她,比让他留在同门之间更安全,便叫苏鸣玉照料好其他人,她带虞楚与云初走向符文所在之处。
几人合力扒开地上交织的植物枯根,一枚斗大的血色符文出现在沙地上。
徐千屿开始刨沙,虞楚蹲下帮她。
云初道:“你在干什么?”
徐千屿丢下沙:“我想将被封印的东西放出来。”
她怀疑花凉雨丢失的意识,封存在下面。因为坠入漩涡时,花凉雨说她的意识“在下方”,一可指海下的妖域,二也可理解为地下。但无论她刨多深,下面始终是沙,符文如幽影据守在上。
“这符文解不开的。”云初觉得她白费力气,“你都说没见过了,应当是万符宗的秘法。万符宗当年便以符术著称,妖域主人出身万符宗,修为高深,能将伥鬼封在纸人内。你一个半桶水,如何同他相斗?”
没有木牌,无法传信,他只得将徐千屿的一举一动记在心里,等待师父联络。
徐千屿没有说话,剑尖搭在这枚似哭似笑的符文上,沿着脉络轻轻比划。她的符是花青伞教的,花青伞算起来还是孚绍的师姐呢。
徐千屿向来自信,她觉得自己也不差,肯定还有办法。
画符要义,是一笔勾连天地灵气。她初次画出漩涡状的聚灵符,那一笔通灵的感觉永生不忘,从何处绘至何处,也是无师自通。
她闭上眼,心想倘若让她来画这枚符文,要如何画,才能引来天地灵气。
云初看着盘坐在沙地中的少女,她双目紧闭,手中握剑在沙地上一次一次地画动。风吹乱沙上剑痕,亦将她肩上的两根细细的小辫子拂动。
云初瞧着她,入定的时候,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灵动。
忽然之间,天上威压席卷而来,云初与虞楚面上变色。
只见一枚一模一样的金色符文出现在旁边,风沙如雾骤起,徐千屿睁眼,眼珠如琉璃珠一般黑亮摄人。
幸而徐千屿停手,沙中符文被吹散,那股威压瞬息而消。
她感觉到了,应该就是这样。
虞楚的视线跟着徐千屿站起身,不知她要做什么。徐千屿手握木剑,面无表情地抵住地上那枚符文,从尾至头,倒着画回去!
一股巨大而浓郁灵气,如水光沐浴她身,轰然而起,如鱼龙游走,归于天地间。地上血红的符文剥落成风沙,散于空中。
徐千屿被灵气轰了一脸,体内灵池几乎要涨破。
这般催喂,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想要伸展四肢而不得,中间淤塞出一个解不开的结,越揉越圆,运转成丹丸状。灵池也扩了一周。
升阶了吗?
徐千屿不能确定,但感觉灵池扩充后周身舒畅。
沙坑中隐隐现出一名躺着的女童的身影。
云初打量着渐渐清晰的人影,双目微瞠:“你是那个预知眼,孚菱纱?”
怎么,不是花凉雨的意识吗?
孚菱纱,这名字还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徐千屿不及看她一眼,先将破符之法写在灵蝶上,伸手放飞。
*
满脸血的游吟看见灵蝶,觉得这个林殊月有些过分了。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发信?
但沈溯微激战之间,仍然伸手将灵蝶挟住,面上一怔。
对方的回信,也只有一枚符文而已。
但这枚符文不是以意识写就,而是以灵力箭头画就的,他根本不必看,只消指腹一摸,便已经将灵力运转的方向深谙于心,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片刻间,尺素剑上流过水光,他豁然改变招式,剑上挽花,“噗噗”数声,符文一一消解,巨大的灵气团轰然爆开,几令人睁不开眼。
三人干涸困顿的灵池,皆被充分补给,身上光芒迸出。楚临风的剑气变得像闪电一样亮,直接将眼前蜃景炸开。八壹中文網
封印符破,三名弟子的魂魄自水雾中剥离开来,十分惨烈:他们面上布满血痕,有人垂头不语,有人咬牙握拳。
元婴弟子变成了鬼,一朝修为散尽。但鬼还能做鬼修,总比殒命此处强,他们得了自由,仍然道谢:“只求能杀了孚绍,诛尽妖魔。”
游吟心内叹了口气,道:“到芥子金珠中来吧,若我们能出去,将你们带回宗门。”
楚临风将剑竖握在手中,难得肃然,朝已经变成鬼的同门深行一礼。
沈溯微垂睫,抚摸着灵蝶不语。
上面唯有一枚符咒而已,别无他言。
风吹动他漆黑的鬓发。在那默契中,有一丝熟悉。有一瞬间他几乎幻想,发信之人是徐千屿。
他抬眼,同游吟道:“再窥。”
游吟:“还窥?一日只能五次。”
他现在充分明白,沈溯微不停地给他传输灵气,便是为了支撑他的窥字诀,将他当三人共有的眼睛使用。
不过这一窥,确有发现:“金雾的范围缩小了。”
沈溯微点点头。看来楚临风打破的蜃景不能复原,给孚绍造成了实在的伤害。那么这处蜃景,便总有消灭的时候。
他一定能出去,不至跌入前世的境地。
远处有说话声传来,三人便向院外走去。
孚绍仍然不束发,衣袍过分宽大,看上去已有十五六岁了,是个瘦削清俊少年,只是一双眼睛仍是阴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孚绍偏着头,苍白的脸颊上留着通红的指印。
“我教你封印符,是让你这样用的吗?”花凉雨的声音带了些冷意。
龙女生得美丽,裙配珠贝,手挽披帛,平素巧笑嫣兮,平易近人,但若发起怒来,仿佛浑身的鳞片都竖起来,也颇有威仪。
两个苍白的纸人,掉落在地。花凉雨道:“你和这两个修士有何过节,要断了他们的性命?”
花凉雨从来没有打过孚绍,她袖中手指蜷了蜷,很是后悔:“你若不服,你如今修为尚可,可以同我动手。”
她说着,拔出头上金簪握于手中,神情认真。
孚绍一动不动,眼内没有半点神采,半晌,舔了舔唇角渗出的血。
他说:“我不会打你。”
花凉雨一怔,反倒有些无措。
孚绍又转过眼,盯着那根簪子半晌,道:“师姐,你是不是缺一个进攻兼防御的本命法器?”
花凉雨神情已趋柔和,恼怒道:“与你无关,我自己会找来。”
“你如今只有筑基,打不过金丹便是打不过,用封印符害人有辱门风。幸而我来得及时,没有酿成大错,你日后……”她弯腰去捡那两枚纸人的时候,听到了啾啾的鸟叫声。
孚绍向她伸出的掌中,有一只金灿灿的幼鸟,翅如朝瑰,尾拖云霞,眼睛还没睁开,扑棱着翅膀。花凉雨神色一凝:“这是,小凤凰?”
凤凰为罕见妖族,隐于山林,据说其妖丹大补,引得不少心术不正的修士捕捉猎杀。
花凉雨审视着孚绍,面上露出后悔之色:“你是因为救它,才与那两名金丹弟子起冲突的,是吗?”
孚绍似乎没什么兴趣解释,只将掌心一倾:“我想若你在的话,肯定要捡回来当师妹。送你。”
但那凤凰雏鸟两爪不住地刨着孚绍掌心,不愿意下去,显得极为惧怕。
花凉雨见此景,便是一笑:“雏鸟依恋第一眼见到的人,它定然将你当成爹爹了。”
孚绍骤然听到“爹爹”二字,没有说话,看向师姐带笑的脸庞,脸上忽然浮出一片薄红。
“它还未长成,没法入道给你当师妹。不如你先养着,给它起个名字吧。”花凉雨望着孚绍掌中的生灵,目光复杂。
凡物有了名字,便不忍心轻易杀死。从细微之处入手,必能扭转其心性。
孚绍无谓道:“我想想。”
二人又如往日坐在石阶上,孚绍练习画符,花凉雨在旁指导。
风将花凉雨的裙摆送在他膝上,孚绍睫毛微动,有些走神:“方才斗法,师姐裙子挂破了,我给你补补吧。”
“是吗?”花凉雨拉起裙摆,果见破处,便道,“你竟会刺绣。”
孚绍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指间捻出一根银针。
这是平日里缝制人皮的针,亦是令几个女鬼避之不及的针,在他手中娴熟地引线,倾身绣出几朵小小的菱花。
绣完了,花凉雨爱怜地抚过他的脑袋,转了一转,裙衫飘动。
龙女的裙子是鲛纱所制,风吹过时如水光波动,其上的几朵菱花,更如闪闪发光的银鳞。
一时令廊亭生辉。
“那个名字,我起好了。”孚绍说,“就叫孚菱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