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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胭脂蛊(六)(1 / 1)

“没谁支使我,就是我自己干的。”

断成两截的蛊母摆在桌上。这蛊母比蛊虫个头短胖一些,通身浸足了殷红的胭脂色,触足还翘着,死不瞑目。

黎雪香欣赏着自己柔若无骨的手,拒不肯交代胭脂蛊的来历。

沈溯微问:“你从哪里得来的蛊母?”

“我生于苗疆,从小养着的不行么。”黎雪香掩口咳嗽几声,面色破碎,看来那蛊母离体,也令她元气大损,“杀你们也杀了,现在还要如何?”

沈溯微道:“蛊虫祸人。”

徐千屿在黎雪香的闺房转了一圈。床前悬挂红罗帐,窗前是遮光的紫纱帘。光线昏昧,倒没有魔气。

魔气只在蛊母勾住蛊虫的一瞬出现,蛊母死了便没了,黎雪香只是凡人。

倒是那柜子上,有座小香炉,里面还插着两截烧成灰的线香。但香炉背后既无观音也无佛像,随便摆着一张白瓷浅盘,盘里装了些水。

徐千屿心中一动,回头见黎雪香没留意她举动,将一个小铜锣状的物什,一掰两份,成两面一模一样的小镜子,将其中一面,斜靠在妆台的大镜子前。

妆台上乱七八糟全是些雪花脂、梳头水、胭脂,多了面小小的镜子,并不引人瞩目。

“也不看看祸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来此地的男人,不是酒囊饭袋就是色中饿鬼。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黎雪香勾唇,细长眼中一闪,抛出钩子般,“道爷,像你就不用害怕呀。祸不到你身上。”

见沈溯微睫毛都未动一下,她又伸出丹蔻十指摸向桌上放着的木剑:“你们道士身上仗剑,木头剑,可砍得动人吗?”

还未碰到,沈溯微动作极快,将剑收回箭囊:“此剑斩杀邪祟,锋利无匹。”

黎雪香手悬在半空,反娇声一笑:“怀疑我是邪祟,那你就把我斩了呀。”

“我现在就把你斩了。”身后娇喝传来,黎雪香面色一凝。

徐千屿用鞭套着她的脖子,蛮横道:“你方才说得很不对。你不仅祸及那些男人,你还祸及了隔壁的孪生姐妹,中蛊之人还要祸及旁人的妻子。说得你自己很侠义似的。”

黎雪香怕伤及自己娇嫩肌肤,两手握鞭,狼狈地仰着头,眼却看向沈溯微,目露责怪,那意思是说:她这样待人,你岂能袖手旁观?

看着是个端方君子,怎不怜香惜玉,容得下这般夜叉,行事毒辣!

然而沈溯微瞧了徐千屿一眼,见她也没有用力,并未出言指责,反看向黎雪香,他眸如玉石,清透至极,问道:“你待她和待我,态度为何截然不同?”

黎雪香惊讶道:“什么?”

“我一介道门中人,断不可能救你于苦海。”沈溯微淡道,“郭义包下你一个月,她是郭义妻子,你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中。何不讨好她,却讨好我。”

这道理黎雪香自然明白,不过是看着赵明棠年轻好拿捏,没把她放在眼中;又见郭恒则是个年轻君子,有机可乘,才如此行事。

但眼前男人两片薄唇一碰,竟是凉薄无情,叫他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不由大损颜面,黎雪香恼羞成怒道:“因为我就是下.贱啊。”

“你们二位在泥淖之外,哪知我们这等腌臜人的苦处。”她冷冷道,“我虽是头牌,但今年已二十有八,自几年前起生意滑落,门前冷清。这地方唯利是图,绝不是做慈善的,若不想些法子巩固生意,再过上几年,我恐怕被弃之若敝履,哦,恐怕连敝履都不如。”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她道,“若是寻常活计,手艺精进,总是越做越好;若是有家有口,紧紧牙关,相依相偎,也能度过。可在这地方,唯有以色侍人,这是努力不来的。我在怜香坊中红了十年,仍旧很美,有什么用——被人看腻了,你说我怎么办呢。”

黎雪香摸了摸脖子,心情有些复杂。

一是赵明棠虽泼辣却很单纯,几句软话,便使她同情,把鞭子放下。二是,虽是故意讨人怜惜,却触及几分真实心酸,叫人狼狈。

“你说我不讨好她。”黎雪香转向徐千屿,眼波盈盈地瞧着她,“难道我讨好你有用么。我还没去你家,夫人都追到这里喊打喊杀。就你这般心性,还能容我做个小不成?”

“我倒是可以给你赎身,但我说了不算。”徐千屿道,“做不做小,那得郭义点头才行。”

黎雪香面色一凝:“你不爱他。”

她敏锐地发现蛛丝马迹:“不然你怎能容忍旁人登堂入室,你这反应,倒还不如……”

她不由瞟向一旁的郭恒。

徐千屿不明白她怎么跳跃得这样快,也看向师兄。

两人都看他,沈溯微捏杯的手指一紧,陡然看向黎雪香。

他目色太清明,能一眼看穿人心,不容任何脏污暧昧的猜疑,黎雪香一惊,识相止语。他方才将手上那杯茶饮尽。

徐千屿见她二人对视,已经站起来,没了耐心:“爱不爱我都是正头夫人,与你有何干系。我已关照过老鸨,你这一个月都在房间里待着,不许出门。”

她还没吃晚饭呢。

黎雪香果然大怒,追到了门口,那两人已将门从外面上锁:“你们凭什么关着我!”

夜半时分,外面丝竹正响,推杯换盏声正浓,拍巴掌的,起哄的,聚集了全部的欢笑热闹。

沈溯微见徐千屿怔怔盯着那些人,似在怀疑他们是真的快活,还是另有隐情,如陷入魔障,出了门便道:“黎雪香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我也没往心里去。”徐千屿轻踢了一脚石子,“她很可怜。”

“何谓可怜?”

当日观娘说这凡间留她不住,仙宗是更好的。如今方见,修士的确是更好的。

徐千屿蔫萎道:“比我处境不如的,我都觉得可怜。”

年少时自诩南陵菩萨,每日得意得很。如今成为修士,方知可怜人如此众多,她没有办法全部搭救,便觉渺小。

沈溯微并不评价她的话,掀开帘子道:“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已经很难。”

“你若是不知该做到什么程度,那便先从此处做起吧。”

他的声音在夜露之中极凉,却含着股矢志不移的定力,如抛下一座锚。徐千屿想,这初级目标她完成了的,便马上开解了。

想了一想,她又问:“哥哥,我若真的给黎雪香赎身,算不算义事。”

“算。”若是征询郭恒意见,不存在之人没有意见。

“曾有长辈同我说过,义事便是自己都不够的时候,还要与旁人分。郭义既然只有一个,那我就让黎雪香做个小?”

沈溯微暗忖片刻,阻止她越走越偏:“好像不是这样解的。”

“那是怎样?”

“义事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你和阿义既然成婚,便有儿女私情。既含一个‘私’字,便是不同的,不好与旁人分。”

“快点上车吧。”见徐千屿听得聚精会神,沈溯微催她,将话题打断。

他自己尚未参悟之事,就不便乱讲,误人子弟。

徐千屿坐在行进的车上还在参:“哥哥,道士有私吗?”

她其实是想问修士也有私吗,但不能揭破身份,只好这样问。

车内空间狭小,沈溯微正掀开帘,花境的夜晚玉壶光转,鱼龙群舞:“人皆有私。”

是吗。徐千屿就从没见过师兄有私,即便知道他在话本子的结局为陆呦陨落,但过程她没亲见,也实难想象。

徐千屿忽然又想起在室内,师兄扣住她的手。也会这样待旁人吗?

这样一想,便觉微妙。顿觉心绪不平。

车停在郭府门口。徐千屿忽而弓身站起,沈溯微以为她要下车,便将帘掀开,垫在上面。结果她忽然攥住他放在膝上的手。

院中已有人影闪动,沈溯微一把将她推开。

徐千屿坐回了原地,也没有惊讶。以沈溯微的脾性,骤然被摸一下,被甩开才是正常,若是不甩开,她才会奇怪。

前世她虽骄纵,但对沈溯微既畏又敬,八年老老实实,从无逾矩之处。

为何规规矩矩,因为她早就知道师兄一心向道,不会为旁人偏移。

她亦有傲气,生怕自己被讨厌。

旁人讨厌倒无所谓。依沈溯微的性子,他讨厌谁也不会说出来,但他心里想一下,也似不能容忍。

但前世已是前世,今生她已经被养得太目中无人,感兴趣的东西,确实从来都要拿手去抓。

于是她便又站起来,以蛮横之姿攥了上去。

帘子忽而落下,遮住他们,车内一片黑暗。

沈溯微的手极凉,被她紧紧攥住,却没有再推开。

沈溯微确实摸不准徐千屿在干什么,不过同她打交道这么久,他也习惯了徐千屿的脾性。

她既然还在因“姐姐”的死迁怒他,就是要与他为难,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为过,他也只能忍着,等她撒够了气,方能恢复正常。

只是平时徐千屿的手温暖,今日却意外的凉,尽是冷汗。

车内一片漆黑,不妨碍沈溯微感觉到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看他,似是盯着他的反应。

纵然他一向沉得住气,此时也不免被盯得有些浮躁,忍了忍没有作声。

徐千屿两只手攥他一只,见他没有挣开,她又一点点地,将手指想方设法挤进去,扣住他。两人掌心相贴。

沈溯微竟还是没有动,只是手更冷了些,冷得她打哆嗦。

徐千屿恍悟,果然主动一些,他是不会拒绝的。

那么陆呦当日也是如此,步步紧逼,才叫他陨落的吗?

车内空间狭小,直到她向前挪了挪,裙摆挨到了膝间。沈溯微陡然攥紧她手,夹得她有些痛,是阻止警告之意:“下车。”

徐千屿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她虽认出了师兄,但师兄未必知道赵明棠是她徐千屿。那么在室内,倘若换了别的弟子,他也会这般牵别人的手么?

她忽然便将手抽出来,掀开帘子,跳下车快步走了。

沈溯微不知她为何情绪突变,是他语气太重?但徐千屿也确实离谱。倘若换成别的观察行走,她如此行事,身份早就破了。

紧绷的心绪终归得了解脱,他靠在塌上无声地松了口气。但手上还残留着徐千屿抓他的感觉。

“大少爷。”这不到一刻钟的寂静,已经足够让马夫觉察微妙,马夫顿了顿,从外道,“现在回去么?”

“……在外面绕一圈再回去。”

“是。”

马车又动起来,缓缓驶出郭府门外。

*

这夜徐千屿没有心思看郭义的情况,直接挤在了虞楚的床上。

她本来想和虞楚讨论一下观察行走到底能不能分清弟子具体是谁,但虞楚太笨,这问题又有些复杂。她说半天暗语,虞楚听不明白。

徐千屿干脆一坐而起,冷冷道:“你的壶呢?”

虞楚也坐起来,知道她问的是万鸦壶,便心虚道:“没、没了。”

“这么快便用完了?”徐千屿道,“你才用了几回?”

“烧完厨房和青燕房里的虫子,就没了。”

“你太浪费了。”徐千屿凉凉地看她。

今夜徐千屿翻来覆去,虞楚苦不敢言,翘着一撮毛道:“可、可是打开壶盖,它就喷出来了啊,难道还能喷一半再缩回去不成?”

“给你看。”徐千屿嘴角一翘,取出自己的万鸦壶,掀开壶盖,弹了一下壶身,从里面排着队翩翩地飞出十只火鸦。

它们在空中变换队形,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虞楚眼睛瞪得滚圆。

这、这是万鸦壶?

“还有这个。”徐千屿取出袖中箭,直直射了出去,又勾勾手,“回来。”

钉在窗棂上的三根冰锥颤抖摇晃,自己将自己拔了出来,“当啷当啷”落回徐千屿手心。

虞楚叹为观止。

徐千屿一笑道:“这样省得我到处去捡了。”

自她发觉意识进入法器,能磨练自己意识,她便将手中有的法器,全都“改造”了一番。

今夜睡不着,原本打算改造一下虞楚的法器,谁知这没用的东西,没得几分便把万鸦壶造没了。

徐千屿道:“你以后每天给我吃五个点心。”

“五个?!”虞楚一惊,虚弱道,“一个吧……”

“四个。”

“三个?”

“就四个,不能再少了。”

一天四分。虞楚顿感压力,默默蜷缩到了床角,但见徐千屿下了床:“你去哪?”

徐千屿语焉不详地说:“睡你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一定得去确认一下,师兄到底是不是能认清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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