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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溯光镜(九)(1 / 1)

沈溯微无声地落于松涛毓雪院,在明棠阁外走了一走。

阁子内灯已熄了,徐千屿应当歇息了。

他打完徐千屿回去时,徐见素还在他那里看他的书,约莫想从书中打探他现在到了什么境界。

沈溯微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开口道:“倘若,我有失手……”

“失手不是很正常吗?”徐见素打断他,“都跟你说了追不上,你非得去追。那玩意甚为狡猾,不过看他孱弱,翻不起什么波浪来,随他去吧。”

“不是魔……”沈溯微别过眼,“是旁人。”

“旁人,你打旁人失手。”徐见素方从书本上抬起眼,“什么修为。”

“炼气。”

“炼气?”徐见素笑了一声,“你在逗我玩儿。”

对沈溯微,他很了解。他的心念强大,是那种兵临城下烈火焚身还能专心搭弓射箭的人。对魔可能失手,对人不可能,除非故意。徐见素随口道:“那你就是心里想打他。”

沈溯微:“我并未,手滑了。”

“手滑?”徐见素走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手携劲力,又拍了两拍,含笑睨来,“师弟,我这亦是失手,手滑,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说罢他便笑着走了。

沈溯微没搭理他,站在原地想了想。

照徐见素所说,他心里想打徐千屿,才会打到她。他为什么想打她,就是因为见她和无真师叔相熟?

照徐见素的逻辑,世间万物的发展都很怪异。因不管从任何角度想,徐千屿拜个师都没有道理凭空挨打,他亦不可能迁怒一个小姑娘。

他停止按这个危险思路继续思考,但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走时忘记叮嘱徐千屿,她回去之后暂时不能练内功了。

沈溯微神色一凝。

他最近忘记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待解决完这桩事情,应闭门清心修炼一段时间。

这个时辰,徐千屿若要修内功,早就修了。她的灵力是被强行逼出,经脉正虚弱,若骤饥骤饱,会灵力紊乱,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故而他直接寻来,若徐千屿出了问题,他直接替她摆平好了,总归是他的错。

他毕竟想不明白,亦无法接受自己的手滑。

阁子里灯分明黑着,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沈溯微抬眼。

自里面一步一步走出来个衣衫单薄的人。

徐千屿只穿了丝绸亵衣,头发没梳起来,散着。额发往两边自然卷曲,露出额心娇艳的朱砂。她迟疑地往他这边看,因不梳发髻,整个人显得稚气柔弱,亦显出些平日不常见的婉静。

徐千屿看了一会儿,一路走到他跟前,仰头道:“你来了?”

她眼里倒影明月,夜色里显得很亮,是一种忍着委屈,又非常专注的神情。

沈溯微叫这眼神一看,便愣住了。还未开口,徐千屿嘴角一撇,扎进他怀里,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怎么才来?”

沈溯微从未被人这么抱过,瞬间身子都僵住,他本能地提住她的领子,想将她拉远一些,但徐千屿搂得太紧,像扭股糖一样粘着他,他揪了半晌没揪开,便也顿了。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

徐千屿甜蜜地唤道:“娘。”

沈溯微:“……?”

徐千屿幼时,因水微微不爱她,尽管观娘和外祖父反复告知她,她就是不相信水微微是她亲娘。她觉得自己肯定有一个爱她的娘,在别的地方,等时候到了,就来接她。她被水微微推下池子又捞出来之后,惊悸过度,晚上睡觉就开始夜游。

夜游的内容就是到处找这位亲娘,她抱过柱子,桌子,自然也抱过观娘,其他的丫鬟,后来观娘找郎中开了一味方子,用酸枣仁、合欢花,兼炒牡蛎,龙骨,拌一把观音土给她服下,又请跳大神的来给她“压神”三天,夜游才停止。

这已是她八岁以前的事情了。谁知因灵力混乱,内火焚烧,再度激发。

沈溯微第一反应有些生气。

他除了名讳里和她娘有一个字相同,其他哪一点相似,能搞混的?又提着她的后领想把她拉开,徐千屿死不撒手,他反手摸到她额头滚烫,顿了顿,没了脾气。

不是她故意作弄,她已经不清醒了,没有办法。

他转身想带徐千屿走,她就是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沈溯微拖着她走了两步,弯腰将她一把抱起来,穿墙而过。

蓬莱当中亦有溪流,淙淙流水汇入灵池当中。

沈溯微坐在溪边的一块灵石上,徐千屿躺着,枕在他腿上,手里还握着他一缕头发,一定要捏住,拽住什么东西才甘心。沈溯微见她发梢都垂到了水里,伸手拢了拢,片刻后又散下来。

剑君同这头发斗争了一会儿后,以剑气裁下自己窄窄一条衣裳,给她不甚熟练地扎了起来。复一伸手,自树上飞下来一朵盛开的玉簪花,花盏很大,每一朵花瓣都尽力地往外翘着。他将花在水里蘸蘸,捏着下颌将徐千屿的脸扭过来,倒扣在她额头上。

徐千屿的面孔被一片白遮住了,她感觉一股舒适的沁凉从额头渗入身体,平复了燥热,便渐渐安稳下来。

沈溯微捡起她的手,准备帮她调息,一回头,他看到那花盏里的水流了出来,顺着她的面颊,横着流到衣领里,仿佛她在花下静静流泪。

他一顿,帮徐千屿擦了擦“眼泪”,然而那眼泪不尽。他忽而感觉到一股极为强烈的悸痛,从手上燎原一般蔓延到心口。

又来了。

他凝神忍耐片刻,将徐千屿抱在腿上,取下花,直接将徐千屿摇醒,打破这个令他无法忍受的心境幻象。

徐千屿倒确实没有哭,自己抹了抹脸上的水,甩到一边。但睁了眼,还是用看娘的那种仰慕的眼光看他。

罢了。

沈溯微垂睫,以两指抵住额心,白光闪烁,面容变化。

但并不是像以往那种大变。而是在他原本五官的基础上,将颌线柔和,眉骨降低,眼型变圆,唇形略丰,旋即收肩收腰,转瞬间便是个容色清冷的素锦女身。

还有一对耳铛,徐千屿耳上看到的那一对,现变现用,静静地摇晃着,风姿绰约。

徐千屿坐了起来,眼睛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

她终于看清她的模样了。

她娘果然是个天仙。

冰肌玉骨,天香国色。

这样的话,自己应该也生得不差。想到此处,徐千屿不由得满意地弯起嘴角。

沈溯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那神色既钦羡又仰慕又惊喜,炙热得惊人,起初还能与她对视,片刻后目光便移向一旁:“看着我做什么。”

徐千屿忽然开始急切地蘸水梳头,不愿在娘面前落了下乘。

沈溯微将目光转回,见她仰起脸盯着他,那神情似期待,又似羞赧,忽而福至心灵,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矜淡道:“你很漂亮。”

徐千屿得到想要的答案,登时笑得灿如夏花,低下头道:“还好吧,没有你漂亮。”

沈溯微不知该接什么。

片刻,他说出一句:“把手给我。”

正事要紧。

然而,他的灵力甫一从她掌心进去,徐千屿瞬间变了脸色,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疼。”

“……”沈溯微亦微变面色。

这是怎么做到,几个月功夫,灵府经脉全部缠绕纽结在一起,梳都梳不开?

再一看徐千屿已经抽泣起来,他松开手道:“……别哭了。”

“你的内功,你……”沈溯微斟酌一下措辞,“练的时候,可有哪里存疑吗?”

徐千屿想了一想,用袖子擦眼泪,似是很委屈:“敲头。”

“敲头?”

“幻象会打人。”她又控诉道,“直接从第三节讲,我又不会。”

沈溯微道,“何门何派,哪本书的第三节?”

徐千屿恍惚着,又说不出来。

沈溯微变了个问法:“哪一节,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徐千屿印象可太深刻了,脱口而出:“观察灵脉。”

沈溯微大体懂了。

果然是无真所授内功,这是法修的内功。

相比剑修,法修更重内修。按理说基础内功应该更扎实才对。

果然她是从基础上就出了问题。

“除了观察灵脉,还有哪里不会吗?”

“从沉入灵池,就不会了。”徐千屿抽泣,“什么都不会,只会引气入体。”又呜咽道,“就敲头。”

沈溯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裁下一截衣裳作帕,递给她:“别哭了。”

徐千屿“嗯”了一声,非常听话地止住,并不愿在娘亲面前太过丢人。但擦干眼泪,便又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拉都拉不开。

“……”沈溯微觉得,她像某种小动物。

但那也是非常遥远模糊的记忆了。

自他杀伐气重,又以水灵根入冰雪道以后,身上寒极,很多年没有任何除坐骑以外的动物敢近身,他亦没有主动去靠近过任何动物。

徐千屿蛮缠着他,她身上很热,竟有一种此世间唯和他相互依存的错觉。

此时四下无人,今后亦无人。谁又能知晓,这些年离他最近的人,是眼前这个。

片刻后,沈溯微道:“人能修炼,是因前有灵府,后有灵根。灵府,是身体内净化过的灵气积累之处,日后结丹,就结在这里,故而又名丹田。你知道灵府在哪里么?”

“在下腹部。”

低头一瞥,见徐千屿聚精会神地听着,手抚摸着自己的胃,便轻握着她的手,挪到了肚脐下面,蜻蜓点水地摁了一下:“下腹部。”

又道:“然而修士之所以能吸收灵气,是因为有灵根。灵根一般是出生即有的,先有灵根,后有灵池,七八岁时方有灵府。故而,灵根是修炼之始。你知道灵根在哪里么?”

他讲到此处,将徐千屿抱起翻了个个儿,背面朝上。

“在人的尾骨上,你自己摸摸。”

“灵根于修士,如胚芽于草木。百年前大混乱时期,宗门间决斗,杀死一个修士,只需剔去他一块尾骨,便能得到他近乎全部的价值。”

“仅有灵根尾骨,亦有可能重新生发生命,不过,生发出的具体是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了。只知修士的尾骨生发过魔王,这样的魔,一出世便继承了修士全部的力量。”

“摸到了么?”沈溯微低眼。

徐千屿本就昏着,反手摸自己的脊柱骨,姿势很是难受,只觉得娘一直用冷清清的声音,在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又在一旁冷眼看着,要求她自己做很困难的事,便委屈道:“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就不能替我摸一下么?”

但一出口又觉后悔,她告诉自己,这可是娘,可不能这么凶了,要温柔一点。

沈溯微默了默,指尖顺着她的脊柱骨,一节一节地向下默数,直到停在尾椎骨上,摁了一摁:“在这里。”

徐千屿“嗯”了一声。

“灵池是由灵根生发,在灵根之前,用于暂时储存灵气。”沈溯微道,“所谓的沉入灵池——”

他话语一顿,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片刻后他两指摁上徐千屿的灵根,在她灵池之中看到了一棵树。

确实是一棵树,枝繁叶茂的枇杷树。

正常修士筑灵池,第一步先入定,随后幻筑自己的形态,那个具备金色脉络的小人便是自己的灵池。也有一些修士,对自己认知不清,在身高,腰背,外形,腿长上面有些出入,使灵池不与自己相像。顶多有些人出了差错,把男女搞混。

但至少应该是一个人,不应该是一棵树。

沈溯微忍不住看了徐千屿一眼,徐千屿一脸茫然。

神识又沉入她灵池,击出了一缕剑气,这枇杷树像人一般,忽然弯折下两根树杈,以打陀螺的姿态回击,将剑气打散了。

“……”

他现在明白徐千屿为何一直难以升阶,又总是爱灵气外泄。

枇杷树已经长到了顶,枝枝叉叉相互勾连,细微之处全部阻塞不通。一棵树,若是能练好人的内功,就奇怪了。

“你的灵池……”沈溯微道,“搞错了品种。”

他用剑气勉强将上面的枝枝叉叉解开,解不开的便剪掉了。郁结的灵气全部散在空中,徐千屿便退了热,自行沉沉睡去。

沈溯微并不很高兴。

此举治标不治本,那些枝叉过不了多久便会长回来。他至少得帮她重新筑一个人的灵池,此举需要她入定配合。他至少还得寻个机会再来一次。

他将徐千屿抱起来,送回阁子。

撩开帘子放下她的时候,徐千屿忽然呓语道:“师兄。”

沈溯微一怔,他刚换回原身,以为她醒了,便僵在原地。

不知她喊的是哪一个师兄,他没有应答。

徐千屿续上一句:“我挨打了。”

在宗门修炼,打人和被打都是常态,实不是什么稀罕事,每个人都要学会接受。

但沈溯微听到自己道:“谁打你?”

“……”徐千屿想了半晌,又说不出。

“睡吧。”沈溯微不等她回答,在她额心一点,放下帘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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