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上一大队纤夫拖着十只驳船向奥卡河下游挪动。8月底,东欧暑夏余威犹在,烈日下的纤夫们赤着上身,将麻制纤绳挽在胸前,铜色的筋肉泛着白光,身后拖出一大片水迹;纤夫队伍旁是监工士兵,看见哪个纤夫动作慢了、方向偏了便上去抽他一鞭子。新军士兵头顶戴着新式高顶盔,有的红色制服外套着步兵的半胸甲,背着火绳枪、长斧或长枪,步履整齐划一;辅助军士兵头顶戴着旧式俄国盔,少数在红色粗布制服外套着或陈旧或凹陷的甲片,或肩扛长枪或单肩背弓箭,队形与步履都显得无序散漫。兵甲反射着灼眼的日光,桅杆上黄底双头鹰旗在纤夫拖动所造成的风中飘扬于士兵们头顶。虽然八十新军加八十副兵监视三百一十二名纤夫实在是冗兵,但他们中谁也不乐见别的分队的“同伴”放下监工的活去前卫或后卫队悠哉而自己做冤大头,互相妥协后三只驳船归前卫两只归后卫,所谓三个分队实际上分裂成三队。这只运输队已离开梁赞十余日,连续跋涉之下士兵与劳工都已疲惫不堪,只是在机械地向前爬,因此无论士兵还是劳工都没有察觉哪怕些微的危险的前兆。直到林间骤然爆发出密集的箭矢破空声与火药爆炸声。“呜啊啊啊啊啊啊——”“什么东西啊!!”
“......啊!!”
“主、主啊!”
这个距离下抛射的箭雨与弹丸几乎同时,运输队本队末尾与后卫前部惊起一大片惨叫。六十余枚箭矢与弹丸集中于狭窄的区域,主要抛洒向靠近外侧的监工士兵。运输本队大部正通过开阔河滩的入口,堵住了后卫的去路,这一突袭令队形大乱,略多于三十具尸体或重伤者正好阻塞得河岸难以落步,加之本队最末的一只驳船完全失去了监工的组织,仓皇四窜的纤夫堵住了狭窄的河岸,分割、阻隔了本队和后卫。在后卫部队后方,一队三十名骑兵自林地间窜出。这些无征兆突然出现的骑兵端着骑兵火绳枪,领口围着天蓝色的领巾,向三十萨真外尚未脱离混乱的运输队后卫开火;黑火药烟尘缭绕的同时侧面又飞出数十支箭矢。血雾与痛呼四溅的几十秒后,被鞑靼骑兵与大部队割裂的后卫彻底崩溃。“后退,转移。”
该指令同时出于别拉叶列与鄂林。完成一轮齐射的 阔赫 借火药烟尘掩护退回林间重新装填, 克孜勒 则并未在残兵身上浪费时间径直穿过稀疏的林地向下游移动。“四排!四排的人呢!”
“枪兵集合,准备......”运输队本队和前卫稍稍从混乱中恢复,已经明白过来他们正遭受一次鞑靼袭击。目睹后卫的惨状之后,监工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抛下纤夫向下游快步奔走(四散的农奴劳工挡住了向上游的去路,他们也只能向下游跑,总不可能往林地里撞鞑靼人的刀口)。于是俄国士兵们尽数穿过豁口,绝望地发现他们闯进了一大片无遮无拦的开阔河漫滩,鞑靼人则仿佛自四面八方出现:阔赫 穿过散乱的劳工群,克孜勒 和 那可儿在林间完成转移,一直待命于此的 乌伦 跃出隐蔽处,四梯队呈现出半包围运输队的态势,将其逼迫到河水边。“射击!”
下令的同时,塞兹兰尼自己也端起骑兵火绳枪。阔赫、克孜勒 和 乌伦 三面交织而成的火网,再次刺穿运输队的队形,将他们困兽般组成密集阵形对抗骑兵冲锋的企图击碎。“乌拉(Ur-A,杀啊)——”四梯队拔出马刀、骨朵和骑枪扑向队形破碎、几近崩溃的残余俄军。塞兹兰尼自己也双手端起保加尔骑枪带头冲锋,一枪刺穿一个新军长枪兵的面门后甩臂抽出骑枪,小臂一抖又扎进一个辅助军弓箭手的当胸。当马刀和骑兵袍飞舞而至,残肢、血沫和尘土四溅,运输队的残余彻底崩溃了。十余分钟的追击以及屠杀之后,三十九个新军士兵、三十个辅兵和四十四个纤夫被杀,三十三个新军士兵、三十七个辅兵和二百一十一个纤夫被俘,塞兹兰尼的部下中有八人受伤。根据萨比里的报告,这支运“粮”队十只驳船中共检出小麦面粉两千一百余坎塔尔、黑麦面粉两千六百余坎塔尔、各类亚麻布织物三千三百平方萨真、猪肉四百坎塔尔、黑啤酒......以及火药九百坎塔尔、软铅块一千九百坎塔尔、箭矢十一万支。(1坎塔尔合二又二分之一普特,约合40.951千克)“......这**的是运粮队?”
这是乌恰雷耶听完报告后的反应。“这个量......在欧罗巴大约能支持一个大方阵十五天左右的守城作战,不算火炮消耗的话。”
塞兹兰尼扳动手指,“......但这显然不是那不能让中央发觉的......”“......跟间谍、密谋之类的又有什么关系?”
同样知晓德尔维希之事的托木尔和鄂林凑上前来,别拉叶列并未参与讨论而在旁戒备,萨比里则知趣地离开回到大部队后部做本职工作。“看来是安插了人员或者是物品但有人员携带......如果是信件还藏在战利品中就别想找到了罢。”
塞兹兰尼开始抚摸胸前的银质蛋形吊坠,陷入沉思。“人员......该不会,已经被我们干掉了吧?!”
托木尔惊觉出声。“不会。显然不可能只是一条口信,一定有实物。”
鄂林冷静地否定了托木尔的猜想,“尸体都搜查过来。”
“对俘虏的搜身有找到什么吗?”
别拉叶列扭头望向塞兹兰尼,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吊坠,对上眼睛。“只有几个大头兵的家书和情书,没了。”
“那......”鄂林抬头望向还未凿沉的驳船,压低音量“船舱内仔细搜查了吗?”
“你的意思是......啊,”塞兹兰尼顿悟,“我想起来了,我在叔父的几个手下那里是见过这种送密信的方法......”......他试探着将头探出垃圾堆,侧耳倾听船外的动静。喀山的士兵正在附近徘徊,不像是在搜查,“咚咚咚”的利器破坏木板的声音持续一段时间后,士兵的脚步渐渐远去,轻微的水声随之而来,船身开始出现难以察觉的倾斜和下沉,而这种感觉逐渐强烈。他开始不断深呼吸。他来到舱内中央,单膝跪下开启一扇活板门,跳下密封舱带上活板门,伏身来到舱壁。深吸一口气之后屏住呼吸,他打开了一处栓塞。奥卡河水立即挤开舱门板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睛纵身跃出船舱。数息之后,他睁开眼睛,回头瞟了一眼确认十只正在下沉的驳船的状态,在水下振臂游到驳船的另一侧将头探出水面换气,再次下潜,向上游而去。游出大约二十码后,他发现右前方远处有沙滩的影子,便转向彼地。他试着将头探出水面换气,发现喀山军队已经走远了,便大胆地向右前方的沙滩加速。如此游动大约100码,他终于碰到了绵软的沙地面。“呼啊——”他冲上岸,一下脱力跪倒在沙地上大口换气,庆幸自己的成功逃脱——“咔哒”簧轮枪枪机开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动,否则崩了你的脑袋。”
这话是鞑靼语,用俄语又重复了一边。“真好,这细作还真游到这沙洲上来了。”
鄂林看着乌恰雷耶控制住被别拉叶列拿火绳枪抵着耳朵的落水狗。“他衣服上没兜,不过他身上大概的确藏有东西。”
托木尔粗略检查后汇报,“大概是夹层之类的......”“等等。”
塞兹兰尼制止了四人,“我有些事要确认......”四人困惑地让开一条道,塞兹兰尼走到那人面前蹲下。“......”他保持沉默。“......暖冬旸洋,霜露不昭......”塞兹兰尼念诗一般开口......不,他就在用古鞑靼语念诗。四人表情愈加困惑,那细作却立即抬起头,眼神惊疑不定。“瑞雪乌有,丰年何求?”
塞兹兰尼继续背诵着,“虫豸浩浩,无食我苗;草不萋兴,畜不蕃息。不悯莠年,乐土安率?”
“......彼有仓房,坐起垣墙;”那细作用带有轻微卡西姆口音的古鞑靼语接口道,“彼原膏腴,耕稼何祥。天似穹庐,我不厦庇;四野茫茫,我不缕立。银河玉带,无衣何系?顾尔嘉宾,既鼓既鸣!”
四人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卡西姆人摆脱乌恰雷耶扯开衣襟,掏出一封信。“我不认识你,你是新来的吧。你们那边搞什么,”卡西姆人向塞兹兰尼递出信封,“打算掩人耳目,还是这边出叛徒了?”
“......”塞兹兰尼接过信没有回答。“算了,你们这边不肯说也无所谓,到时再和我家阿赫麦德·萨拉赫大人交流便是。不过我要警告你,跑的人太多了,反而更容易走漏消息。”
卡西姆人敬了一个俄式军礼,转身走向河岸,“自己想办法处理吧,事毕,告辞。”
“怎么办?”
四人向塞兹兰尼递来眼神。塞兹兰尼摇摇头,放任那卡西姆人离开。那卡西姆人游到对岸、消失在林中后,塞兹兰尼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