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阿卜杜拉,又去收割‘草原的收成’了?”
三个小时后在奔萨城的兵营里,三十四岁的美男子、奔萨城的伯克阿里·塞勒姆抿了一口奶茶,半开玩笑地对坐在桌对面、瘦削而高挑的美少年阿卜杜拉·阿穆尔·塞兹兰尼伯克说道。“最近闯入钦察草原的斯拉夫人越来越多了。恐怖大王伊凡业已亲政并且致力于打击大贵族地主,罗斯人再继续大批闯入或曰逃亡俄罗斯以外的地区并不合理。”
塞兹兰尼取出一份统计表放在书桌桌面。“换句话说,恐怖大王伊凡和他的鹰犬在征服了彼尔姆大公国、压服了诺夫哥罗德和梁赞之后,”阿里·塞勒姆·奔萨伊放下茶杯,车臣人一般深邃的黑眼睛依然带着笑意,“打算对喀山动武了——当然还有阿斯特拉罕,不过你就当没听到。”
“礼赞乌麦......咳,主垂怜,我在离开尤留赞时已经把军队集结起来了。”
塞兹兰尼拍了拍腰带上挂着的鞑靼马刀刀柄上的流苏,“刀剑是必须随身携带的。”
(乌麦:古代阿尔泰民族神话中天神腾格里之妻,地神,生育神,保护军队)“你手下的民兵?”
奔萨伊皱了皱眉。“我在他们中间长大,并不担心会在战场上遭到背弃。”
“我不是说信任的问题。阿卜杜拉,你的民兵再怎么信任你也是为了战利品而不是汗国而战,一旦战败便再没有追随你的理由,想想前朝大蒙古国是怎么解体的;何况他们也是你保护的领民,哪怕你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伯克,你也必须面对对他们征税的权利、为汗征税的义务和不用我提醒你的保护你的人民的义务。”
奔萨伊摇摇头,“因为他们是民兵,所以在战场上你无法在需要时下达一些残酷的命令。你的部队现在有多少欧古兰、多少巴托尔?”
(喀山札萨规定,凡在编制内的普通士兵为欧古兰;非编制人员中,响应领主或行政长官征召或征调的民兵是巴托尔)“欧古兰大约有近三分之一吧。”
“你的近卫部队呢?”
“......两者都不是,他们绝大多数是我在各地解救的人,志愿加入我的队伍......我是说察里基;少部分是我信任的巴托尔。”
“他们可以信任。”
奔萨伊轻出一口气,“阿卜杜拉,下次见面可能就是作为并肩作战的同僚了......”“您在担心什么,阿里叔父?”
塞兹兰尼注意到奔萨伊罕见地有些不安。“战争开始了,奔萨又到了战争风暴的一线,这里的两万居民怎么办?”
奔萨伊脸上最后一丝笑意褪去,“阿卜杜拉你想想,战端一开,就算尤留赞在阿的里河东岸又如何?四十四年前的1505年莫斯科人就已经正式吞并了彼尔姆大公国,打开了汗国的北大门。”
“没法怎么办,我们只能自卫。至于莫斯科恶龙的意志,那不是我们人力所能干涉的......阿里叔父,您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你没有说错。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尽忠职守......”奔萨伊低头沉吟,“阿卜杜拉,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那告辞了,阿里叔父。”
塞兹兰尼行了一个抚膺礼后转身欲退,却在跨出一步后被奔萨伊叫住。“对了阿卜杜拉,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
奔萨伊脸上的阴霾不知何时已再次被他富于魅力、俘获了无数少女与少妇芳心的微笑取代,唇上浅色的短须下方勾起一丝匀称的弧线,“你现在要回喀山吗?”
“是。”
阿卜杜拉转回身。“好,这个问题或许有些突兀,但下次见面恐怕没机会提及了。阿卜杜拉——”奔萨伊向后靠在椅背上。“你结婚或者订立婚约了吗?”
“您说‘结婚’?”
“有婚约或者妻子了吗?”
“还没有。”
“嗯,这样......”奔萨伊话语停顿片刻,“热娜今年应该已经算十一岁了......阿卜杜拉,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阿里叔父。”
塞兹兰尼依然沉静,只是嘴角轻轻抽搐,“您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我的叔父......热娜小姐不就等于是我的妹妹吗?”
塞兹兰尼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奔萨伊的女儿热娜·阿里·奔萨伊。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热娜已出落为美人胚子了。“是啊。怎么,男人喜欢自己的妹妹不是天经地义吗?”
奔萨伊笑着托起茶杯,“而且婚姻啊,并不是为了感情才诞生的……”塞兹兰尼想起来他的伯母、奔萨伊的妻子就是奔萨伊自己的妹妹,而且据亡父生前回忆,婚礼上奔萨伊家族的老伙计与老仆们、亲信与亲兵们可开心了,没什么人在意几个曾向奔萨伊或者热娜提亲的家族派来的代表......奔萨伊后面半句话很轻,塞兹兰尼没听到。“......我还不急。阿里叔父,保重,我先走了,保重!”
塞兹兰尼转身快步离开,尽量不显得像落荒而逃,并未注意到奔萨伊笑容中某些逐渐变化的成分。......八天后。塞兹兰尼和喀山汗国守备军长官昔班·阿勒马斯·奈曼尼伯克一同驾马在喀山城外的卡赞河畔散步。蓄着干练的银白胡须的五十七岁老伯克以标准的蒙古式骑姿驾驭身下那匹卡拉巴赫骏马,腰间的蒙古弯刀斜倚着马鞍,刀柄镶嵌的红宝石反射出夕阳的耀眼光芒。“真的没问题吗?”
塞兹兰尼回头望了一样喀山成高峻的城墙。“你是说那份报告啊。”
奈曼尼眯着眼角有明显的蒙古褶的黑眼睛凝视着落日的方向,“你这孩子总是想得很悲观......像你爹一样。你不信任我一手带出来的汗国守备军吗?”
“啊不,没有。喀山汗国守备军的威力有目共睹。”
其实和其他几个汗国的新式步兵大同小异,纵然军容整肃,但士兵手中的火绳枪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塞兹兰尼心里如是想着,只是没必要说出口把老人家一辈子的努力抹杀,“不过......听说恐怖大王伊凡从匈牙利的抵抗势力引进了60门巨型火炮和几十名优秀的工程师,打算强攻喀山的城防。”
“不必担心!你看见了吗?夕阳下金色的喀山(qazan)城墙,大草原上最牢固的防线!”
奈曼尼挥手指向那片连绵起伏十几恰克林(鞑靼距离单位,合五百萨真,1066.8米)的大锅(qazan)一样的高城,“就像亖十年前阿明汗所言,不论莫斯科派来多少异教徒,只要有三千名英勇的鞑靼战士就足以保卫她了!”
塞兹兰尼不再说话。一个世纪前有位被称作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君主也抱有类似的想法。他所拥有的防线更加坚不可摧——世界渴望之城,君士坦丁堡。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利用匈牙利工程师乌尔班的巨型火炮轰开了那号称罗马帝国锁钥的城市的城墙,旧罗马——拜占庭帝国从此消失,君士坦丁堡也就此成为新罗马的帝都科斯坦丁尼耶。塞兹兰尼的视线沿着阿的里河优美的曲线溯流而上,眺望西方。莫斯科的大公同拜占庭一样信奉东正教,祖上迎娶了拜占庭公主,自称第三罗马,大概对此记忆犹新罢——东正教徒想用一个世纪前的耻辱报复羞辱者......不过这次的火炮还是匈牙利制造——助纣为虐的匈牙利人最终也在1526年被苏莱曼大帝征服了,现在他们是要来为虎作伥?塞兹兰尼在马背上打了个寒噤。太阳已经落下,气温逐渐降低,该回喀山城了......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褪去,1549年喀山汗国的处暑日结束。......1549年8月25日,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内。弗拉基米尔大厅金碧辉煌的高大穹顶之下,罗斯群臣诚惶诚恐地跪在十九岁的沙皇伊凡四世——伊凡·瓦西里耶维奇,伊凡雷帝,恐怖大王伊凡的御座前,等待着日常的三道命令:处决、流放、扩军。半个小时后,三道日常指令均未发出。相反,伊凡雷帝异常地平静,只是在听完报告后将全俄都大主教、莫斯科大主教马卡林召至面前:“主教先生、朕敬爱的教父,我有一道外交指令。”
“陛下请讲。”
伊凡雷帝的启蒙教师马卡林离开群臣来到阶下,恭谨地侍立。“经重臣会议通过,朕决定对喀山汗国宣战,宣战理由是一个月前的贸易纠纷以及支持沙赫·阿里对喀山汗位的声索。”
整座克里姆林宫和对面的圣母升天大教堂乃至整个红场仿佛失去了一切声音。十几秒后,群臣如同被波兰人的榴弹炸了一般沸沸扬扬议论纷纷,但几秒后他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慎,迅速在这位年幼时就以残害幼雏为乐的雷帝的眉毛开始抽动前恢复了沉默。虽然恢复了沉默,群臣内心的波澜却并未平息,抬眼只见窗口外莫斯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覆盖。喀山汗国,坚如磐石的喀山城、彪悍尚武的鞑靼人、来去如风的来去如风的游牧民和坚韧狂热的加齐的结合体,虽然她贸易活跃繁荣发达,但要取得她必然会让罗斯人的鲜血染红伏尔加河......“诸位,伏尔加河是俄罗斯母亲的血脉,而只有控制喀山,神圣的罗斯才能进一步掌控伏尔加河中游的航运并进一步将视线扫向南方的草原——顿河,那是我们的伟大祖先伊戈尔·斯维亚托斯拉维奇血战的地方。控制喀山不仅是为了完成三个世纪来罗斯终结蒙古统治的夙愿,更是掌控东欧实现罗斯的崛起、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三罗马的必经之路,而虎踞罗斯、卡累利阿、波洛维茨和鲁塞尼亚的第三罗马正是神圣的俄罗斯应有的未来!”
伊凡雷帝年轻而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弗拉基米尔大厅宽敞明亮的穹庐之下。没人提出异议——当然没人敢提出异议。“陛下,宣战媾和乃国之大事,是否......”打破了庄严肃穆而又恐怖的寂静的突兀声音来自群臣的左前部。这位自列队的群臣中走出向伊凡雷帝行礼、有着波斯人一般的大胡子的波耶是伊凡雷帝的舅子,皇后阿纳斯塔西娅的弟弟尼基塔·罗曼诺维奇·扎哈林。在与伊凡雷帝对上视线后,扎哈林眼睑微抬。群臣目光俱聚焦于突兀地在地毯上行跪礼的扎哈林,现场能听见上千颗心脏每一颗的跳动声,宫外巨大的钟似乎也迟滞了。伊凡雷帝的右眉在莫诺马赫皇冠的掩护下微挑:“起来吧扎哈林先生!”
群臣中响起大片长出气的放松的叹息。“您是指波耶杜马吗?扎哈林先生的记忆力为何英年早衰?”
伊凡雷帝维持着威严的神情,“今年二月时朕已经召开过第一次波耶杜马了。波耶杜马一年一次,现在还没到时候,何况宣战媾和也与波耶杜马的职权无关。好了扎哈林先生,退下吧。”
扎哈林回到了队列。“那么,没有异议了。”
伊凡雷帝一敲手杖,语气不容置疑,“请您来,阿达舍夫先生。”
“遵命,陛下。”
重臣会议议长、事实上的首席大臣,现年三十余岁,身材高大、相貌坚毅的军役贵族阿列克谢·费多罗维奇·阿达舍夫腋下夹着一卷文书踏出队列,行跪礼后走到伊凡雷帝身前十步远处的台阶上,转身面向群臣,打开了手中的文书。“尤里·伊凡内奇·鲍里亚当金斯基亲王,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斯科平舒伊斯基亲王!”
“在!”
两位波耶自武官对列中走出。“召集您们的军队在秋分日之前集结于苏兹达尔地方的集结地,雷斯科沃。”
“遵命!”
“罗兹梅塞·巴特莱先生!”
“请指示。”
一位西欧绅士自沙皇随从队列中走出。“请掉集除立陶宛边境外您能准备的全部英格兰火炮,务必于秋分日之前集结下诺夫哥罗德的圣保罗要塞。”
“遵命。”
“亚历山大·鲍里索维奇·戈尔巴德-舒伊斯基亲王!”
“在。”
一位年轻的波耶自武官队列中走出。“朕亲爱的保护人之子啊......”有一须臾空气变得厚重了些。马卡林面上依然是恭谦的表情,心中却抽搐了一下。他和所有免遭两年前“格林斯基案”的大臣清楚地记得,四年前伊凡雷帝在花园中放出猎犬,活活撕碎了他的保护人舒伊斯基亲王。“请您接过这枚令牌,您将在未来的战役中担任谢尔普霍夫要塞军团副长官兼骑兵长官。”
“遵命!”
戈尔巴德-舒伊斯基低下他的头颅,任褐色刘海蒙住双眼。“德米特里·尼基塔维奇·伊斯科瓦特先生!”
“在。”
一位文书贵族自文官队列中走出。“挑选您认为最能代表上帝的使节,通知卡西莫夫的汗,准备为东征的沙皇的大军接风洗尘和提供补给;起草一份文书,知会喀山的君主、不、僭主,神圣的罗斯国家决定结束与他的脆弱的和平,以支持喀山汗位的正统继承人沙·阿里。”
“遵命。”
“最后,朕将亲自率领射击军,作为神圣的东正教军队的核心征讨那些不信神的异教徒!”
·····朝会结束。马卡林大主教收起笔记,无视周围散去的群臣,心中回荡着19年前喀山伊琳娜在惊恐中的预言—-想必群臣脑中也是吧。“恺撒已经诞生在雷鸣之中。他生有两排牙齿,一排吞噬我们,一排吞噬你们。”
马卡林从往事的深水中回过神,抬头仰望阴沉的天空。秋季的东欧迎来了雨季,厚重的阴云间隐约有雷霆在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