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大节课,总是那么让人昏昏欲睡。记得小时候和妈妈一起走时,她总是走得很快,自己一直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当妈妈问他能不能跟上时,自己只会说能。这个习惯很好地保留下来,从前的他不愿让人等,现在的他更不能。即使妈妈愿意,他也不肯。大多数人都会说这是好强的表现,很少会说这也是懦弱的行为。这无可厚非,因为男人大都如此。程宇是这么想的。只是一个人走更冷一点而已,冷到恐怕连眼泪也会被冻结。韩松也走在路上,他不冷,因为他准备充分。他穿着棉夹克,脖子上有围巾,脚上还穿着鹿皮的防滑雪地靴。他一直是个有条件的人,从小就是。有的条件是家里给的,他没办法拒绝;有的条件是他自己挣的,他没办法停止。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带上耳机。耳机是蓝牙的,有电就能听,缺点就是有时候,在人群中听到的不一定是自己想听得声音。韩松边听歌边走,形似散步。从小到大,他没有对任何事物有特殊的喜好,因为只要自己想要,就会有人把东西送到他手中。父亲的成功让他的生活没有失败,都说失败是成功的母亲,而他从小到大的所有的成功都出生在单亲家庭,只有他这个父亲,不见那个会令其他所有人生厌的母亲。他突然感到挺悲哀,因为他之前从未体会过失望的感觉。马路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向着自己梦想的方向前进,没人会想到路边这个男孩儿现在正为自己的曾今的一帆风顺伤感。在上海这座城,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月亮。人们习惯在入夜后钻进自己的水泥玻璃做成的掩体,通过那小小的屏幕去了解自己以外的世界,却忘了如果走出去,自己看到的世界将比屏幕上大的得多。世界上矛盾的事物太多,人是其中的一种,所以人类所做的,大部分也都是矛盾的。面对自己喜欢的,韩松想要得到,但他不希望轻易到手,如果遇到波折,在感到痛苦的同时,自己还会有种近乎变态的喜悦。就像猫在抓到猎物之后,总会将之放走,再抓,再放,直到猎物筋疲力尽,直到自己意兴阑珊。不同的是,猫是已经抓到了猎物,韩松却没有,不过他坚信自己会成功。而且他一旦得到,绝不会像猫一样傻傻能放手,他要永远在她身上烙上他韩松的记号,告诉所有人这,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是吗?是的。这是他的想法。是吗?是的,这只是他的想法。钟民进来时,妈妈已经下班,正在厨房。“今天怎么回来啦?”
芮妈妈显得又惊又喜,“也不提前说一下,你看我都没买什么菜。”
“没事,就想回来看看。”
钟民换好鞋,抱着熊,把下巴搁在熊脑袋上,笑着说,“快做饭吧,我饿死了。”
尽管鼻子还有点塞,烧却早已经退了,现在感冒十去八九,自然胃口大开。“好好好,等着哈。”
芮妈妈笑着答应,又闪进厨房,“你要吃什么自己去买啊,钱就在抽屉里。”
“没事。”
钟民心不在焉。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传来油入锅的声音,传来铲子碰到锅的声音,传来菜进锅里的声音,钟民听到咚咚咚咚,听到吱吱吱吱,听到呱唧呱唧,听到咕嘟咕嘟。尽管这么吵,她却觉得十分安静,安静到她能清晰地听到妈妈的轻轻哼歌的声音。茶米油盐,锅碗瓢盆,自己母亲除了写写抄抄,端端茶递递水,就整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不费脑经,不伤神。她不曾想过自己新买了菜刀,原来的菜刀会不会吃醋;她不曾想到自己炒菜铲子铲到锅底,锅会不会记恨;她不曾想到自己扔掉的那些坏鸡蛋,心里会不会从此住一个小人,鼓舞它们发出臭味,只为损人。是的,这些她都没想过,现在钟民在替她想。钟民不知道动植物知不知道妒忌,明不明白阴险。她宁愿它们不知道,这样她才能安慰自己那些不足为人们所道的东西只是高智商的产物。人类大脑的进化来自思考,许多聪明的人会想许多,只是想得太多了,有些人会神经衰弱,会失眠,这些人中还会有一部分会在看见别人睡着的时候羡慕,眼馋,嫉妒,然后憎恶。还好,世界上的聪明人不多,最后变得憎恶别人的人也仅有那么几个。他们就像人间的幽灵,没人与他们交流心得体会,随时害怕被曝光自己的心灵,于是只好躲在人群中,靠伪装而活。程宇说告诉自己钟民住院的是个陌生号码,他不知道是谁。钟民却猜到是哪位,并为此感到一阵阵恐惧,更为此感到一阵阵悲哀。“菜来了!”
瑞妈妈端了两盘菜,家常豆腐,雪菜扣肉,又上一碗汤,冬瓜海带在里面沉浮,看上去正好清新不油腻。钟民放下熊,去洗了手,拿了碗筷,盛了两碗米粥,第一个给妈妈,第二个给自己。母女两个坐在小桌子边,面对着面吃饭。突然芮妈妈伸出手,搭在钟民额头上,然后又比比自己的,呼了口气:“听你的呼吸声,以为你感冒了呢。”
“没有啦。”
钟民笑着撒娇,“你就喜欢疑神疑鬼的。”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紧张谁紧张?”
芮妈妈白了钟民一眼,又接着哼道:“就算有人紧张,也还没到时候呢,得我这个妈把关。”
钟民一皱鼻子,冲妈妈吐了舌头:“放心吧母后大人,小女子不敢。”
芮妈妈伸手刮了下钟民鼻子,两人都笑开了。母女两躺在床上,相互依偎。电视播着颠三倒四纠缠不清的都市伦理,就像上海偶尔落下的几片雪,片刻就消融,和污水混在一起,永远别想搞清楚谁的清白。“钟民。”
芮妈妈轻轻叫。“嗯?”
钟民懒懒回应。“你说一个人如果犯错,应不应该得到原谅?”
芮妈妈问。“嗯……不好说。”
钟民在妈妈怀里,眯着眼睛,现在的她反应反而比平时大多数时灵敏,“这要看他犯的什么错,以及他认错改正的机会。如果只是小偷小盗,而且认罪态度良好,那没什么大不了。”
“要是害了人呢?而且是害得人家家庭破碎呢?”
芮妈妈接着问。“他是故意的吗?”
钟民反问。“是故意的。”
芮妈妈肯定地答。“他知错了吗?”
钟民懒懒地又问。“现在知错了,并且表示忏悔和弥补。”
芮妈妈看着怀里的女儿。“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记恨也改变不了,人哪,总要朝前看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钟民闭上了眼睛,缩在母亲怀里,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呢喃。芮妈妈没有说话,轻轻叹口气。她看着怀里的女儿,十七岁的年华,十七岁的脸庞。柳叶般的眉毛,长睫毛,翘鼻子,小小嘴巴和娇艳如花的唇瓣。这就是自己的女儿,现在正躺在自己的怀里,均匀地呼吸,渐渐熟睡。“钟民。”
芮妈妈说,“你爸爸要见你。”
钟民在公交车上,伸手吊着扶手,身体随着车摇晃。她扎了哥马尾,穿着米黄色短羽绒服和浅蓝白纹直桶牛仔裤,背着淡粉夹白的书包,这些都和她脚上的白色跑鞋很搭。她喜欢休闲打扮,有时还会戴个白色长舌棒球帽。钟民静静地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小车,一个个锃光瓦亮,即使在冬天的阳光下也有点晃眼。她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买汽车,费钱费油费事,还污染坏境,骑个自行车不是很好吗?就像那个血缘上她应该叫爸爸的人,为什么不过好自己的日子?非说要见自己,给一堆人造成了一堆麻烦。昨天妈妈跟她说起时,她愣住了。随后才说:“我爸爸叫张景东,现在已经死了。”
芮妈妈当时只是看着她,带着苦笑问:“你不是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人都要朝前看吗?”
“可我没说原谅他!原谅他!”
钟民坐起,冲妈妈叫起来。随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听见电视里的婆媳两个也在不怕天怒人怨地大吵大闹,一旁男人尝试左右逢源,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只赚个吃力不讨好。“妈妈……”钟民抬起头,看着自己母亲,“对不起。”
芮妈妈只是笑笑,用手捋捋女儿眼前的头发,“不愿意就算了,反正这些年也这么过下来了。”
“你原谅他了?”
钟民带着颤音,拉着母亲的手,不相信地问。芮妈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啦。景东走后,我对许多事都看开了,其中就包括这件事啊。男人重事业,尽管他抛弃妻子狠了点儿,可这么多年来总还知道寄钱来给我们,倒也算是说到做到。如今谁都不容易,他还不算丧尽天良,我早就不恨他了,现在也就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芮妈妈认真地说,脸上带着笑,眼睛里闪着光亮。“再说,如果没有他当年的离开,我也不会和景东发生那么多事,更不会真正找到爱我和我爱的人,所以说福祸相依,可能我还要感谢他呢。”
钟民只是静静地听,没有说话。芮妈妈把手放到钟民肩膀,轻轻摩挲。“妈妈对他的感情只剩这些,可是你,我却不知道。只是我的女儿应该是个善良大度的人,我不希望她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和别的蠢女人一样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钟民坐在床上,低着头,动也不动。偶尔抬手,用手背擦开自己脸上的泪。良久才说:“天晚了,我们睡吧。”
早上起床时,钟民发现妈妈已经上班了,留了早饭和一张纸条,上面写:做你想做的,妈妈一直以你为荣。钟民看完没有说话,一个人吃完早餐,突然想到,妈妈是不是知道自己生病请假了?否则,她为什么不叫自己起床上学?